♣ 刘 芳

惊破好梦的，是一曲天籁。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是我在朦胧中的第一感觉。

是支久违的奏鸣曲。高亢、激越、清脆、明亮，简单的音节，欢快的旋律，将宁静的黎明闪得一惊一乍，将曦微的晨光洒得很长很远。就在那一刻，世界醒来了。

晨风闻声而动。春夏之交的风清凉和煦，掺和着落花和新叶的气息，迫近窗棂，掀动窗帘，叩击你的耳鼓，抚弄你的面颊。一连串音符欢蹦乱跳，撞动你撩拨你，这时你还躺得住吗？赶紧爬起来，揉一下惺忪睡眼，顶一头蓬松乱发，把阳台彻底打开，伸长脖子满天去找。弄不明白，究竟是清风送来了鸟鸣，还是鸟鸣唤来了清风。

咕咕，咕咕！布谷，布谷！再熟悉不过，是候鸟杜鹃回来了。我小时候，只听说它叫布谷鸟儿，不知道它还有杜鹃呀子规呀这些名字。记忆中的布谷声声，没有“他山叫处花成血”的凄楚，没有“子规声里雨如烟”的迷蒙，也更没有“不如归去”的百般无奈。在我的故乡，布谷鸟是吉祥鸟，是希望鸟 ，是传达丰收信息的天使和精灵。它的鸣叫，总是伴随着中原初夏的温馨，伴随着望不到边际的麦浪和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 ，伴随着充盈于天地之间新麦将熟的香味，伴随着杨树叶子的沙沙絮语和多种鸟雀此伏彼起的大合唱。

在我的故乡人看来，大凡有灵气的鸟，它们的鸣叫也是一种语言，都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和情感，有些甚至是在传达着上苍的某种旨意。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孔圣人有个弟子叫公冶长，他能听懂鸟语，并能与鸟对话。我故乡的老年人，也有粗通鸟语的，能猜出鸟儿大概在说什么。这本领，是不是来自公冶长的真传，我说不清。你听，“布谷布谷，小麦将熟！”这是预示着当年的收成不错；“布谷布谷，快快播谷！”这在提醒人们莫误农时，该种秋了；“布谷布谷 ，快快背锄！”这是警告人们除草蔬苗，要不庄稼会被吃掉的。也有人听出“布谷布谷，快快读书！”这是在催促小儿起早用功，争取日后的锦绣前程呢。

还有一种黑色的黎鹊，尾巴像紫燕一般叉开，体型却比燕子大得多，它的嗓门比布谷更响亮，故乡人称这种鸟为“吃杯茶”。吃杯茶总是比布谷来得晚几天。黎明之时，它一开口，“吃杯——茶，开镰——吧！”人们立马起床下地，准备收麦子。“吃杯茶”一高兴，那叫声就特别柔和委婉，一长串滴滴溜溜的音节曲里拐弯，爽滑得像拌着小磨香油的调凉粉儿，还没品出味道就进了肚，只留下滑溜鲜美的感觉，叫人久久不忘。老人们翻译道，吃杯茶说的是“拾掇拾掇网带篓，拾掇拾掇网带篓”！“网带篓”是钐麦时的配套农具。长长的钐麦刀在前头挥舞，网带篓就紧随其后，盛接钐割下的麦子。“麦子好，用钐刀；麦子赖，镰刀拽”，老农们巴不得用上“网带篓”。只有长得齐刷刷的大块麦田，才能使用钐麦子刀。精壮汉子甩开膀子，抡圆了钐刀，刷的一声就是一大片，几个青壮劳力轮流操作，收麦是最快不过了。那些长得稀稀拉拉，或者有倒伏的小片麦地，你也只能拿镰刀一下一下地慢慢去割。

布谷鸟和吃杯茶，一个清脆，一个粗犷，一个女高音，一个男中音，一个音调单一，一个富于变化 ，它们在麦收前后的交相和鸣，在大平原上构成了最美妙的一曲乐章，明丽欢快，悦耳动听，总能燃起人们的激情，带给人们无限的希望和欢乐。

后来就多年不闻鸟鸣。好像是上个世纪中叶，把小麻雀同苍蝇老鼠一起，当成四害大力剿灭，其力度之大排山倒海。大概是其他鸟儿害怕株连，于是纷纷拖家带口远走高飞。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飞禽。没有布谷黎鹊，没有老鹰野鸭，更没有大雁黄鹂，甚至连黑老鸹也难以见到。能够看见的，大概只有各种家禽了。我上世纪70年代进平顶山，当时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煤城。一排排简易平房，家家烧烟煤，户户砌火墙，门前是煤堆，屋顶竖烟筒。一阵风来，煤灰飞扬旋舞常如黑色旋风。邻居家乡送来几只来杭鸡，本来红冠白羽，十分好看，不料一周之后，就变得灰毛乌嘴，俨然黑老鸹一般。当时有位青年诗人满怀豪情地歌颂工业成就，描述喷云吐雾的高大烟囱“像披发行吟的诗人”，我却被这“诗人”呛得嗓子发炎声带失语，服药打针无济于事。几个月下来，便是久治难愈的慢性咽炎。人，总得主动去适应环境，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烟尘如雾的小气候，习惯了没有莺歌燕舞、不闻鸟雀和鸣的僵硬日子。我想不清楚，鸟雀们是怕熏坏歌喉不敢歌唱呢，还是早已被赶尽杀绝销声匿迹了？

人们说，布谷鸟只光顾山清水秀之地，只流连天朗气清之时。今天能在这里驻足，该不是对煤城重新变绿变美的褒奖？它选了这个好日子，趁这个好时辰一展歌喉，莫不是天赐山城的福祉之音？是在为采煤的黑哥儿们问候安好吗？是在为重新上岗的矿山姐妹们鼓劲打气吗？

布谷，布谷！清越的歌唱声声入耳，拨动心弦。这可爱的鸟儿，盘旋于城市上空，飞去又飞来，最后降临在新落成的大厦拱顶，与我家的阳台隔楼相望，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它昂首引颈，北向而歌，像在呼唤它的伙伴，因为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几声和鸣。当年我们在北山栽植的大片树苗，而今已经蔚然成林，平顶山正在重新成为葱葱郁郁的一脉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