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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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管是我还是我母亲,都应该守口如瓶才是。所以这一辈子,这事儿绝对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即使她说了,我也绝不会承认曾经发生过那么一回事儿。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的脾气怎么了?别说我没脾气,即使有脾气,也绝对不敢在她面前发啊!”

“那是。谁都会,就你不会!”妹妹说。

说到最后,妹妹的声音却有点哽咽了。妹妹说:“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们姐弟几个,你对咱妈最好,对咱们家贡献也最大。”

我说:“胡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过去了。”

很多东西,的确已经过去了,甚至从来就没人记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伤害,比如成长中的那些沟沟坎坎。

也许一切都没过去,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触碰,那太危险了。

比如我父亲的死。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郑州丹尼斯超市买东西——去大姐家得给小孩们买点吃的。走到收款台拿出手机刷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她给我发的微信,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院了,是被急救车接走的。我顷刻之间急出一头汗,超市里太闹腾,我顾不得结账,放下东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节前刚刚给她体检过身体,除了胆固醇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还开玩笑,说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她的身体按说不应该有大问题呀!除了这个,我还吃惊自己会如此的紧张,心里还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给妹妹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妹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依然像往日那样没心没肺的口气。她说,姐,你不用急着回来了。医生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没大问题,说主要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吓死我了,也不再发信息说一下。不过这距她上次犯病快20年了,那次是2000年的农历七月二十六。”

妹妹吃惊地说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对妈最孝顺的真是你,连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记那么清楚!”

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孝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说是,事到临头我还是这么恐惧,怕她有个闪失;说不是,毕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因为,这个日子我死都记得,它与我母亲当时犯病只是时间重合而已。但我发誓,我们家没人记得,包括我母亲也不会记得。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是当成自己的生日来过。

我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殡仪馆。新开的道路横七竖八,连导航都常常弄错。周围布满了盖好的和正在盖的高楼大厦。世界在破坏中得以重建,但的确福祸相依,看是对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为大,宜静不宜动。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长逻辑,但也习惯于模式克隆。有时候从郑东新区走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深圳,从建筑到周围的绿化,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绕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车向路边的一个老人问路。老人去掉头上的草帽,一张黢黑苍老的脸,我竟然认出他是过去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下了车,向他问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擦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样子。估计他是沙眼,当地人叫风流眼,遇风流泪。他说他不愿意搬离这个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在工地上给人家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零活。他虽然没我母亲年龄大,但也很老了,应该像我母亲一样,住在某个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右前方的一个地方指了指说,咱们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儿挺着。“挺着”就是躺着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在那个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挺着吗?我仔细看才看到一片灰砖建筑,它被灰头土脸地夹在几条道路中间,只是因为有一个在顶端抹了白漆的烟囱,才能让人勉强认出它来。这个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临着拆迁,它将成为饥不择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齑粉。

我们那儿过去是郑州郊区比较偏远的村庄,不过村子靠近黄河,与我们紧邻的圃田,曾经出过一个叫列子的名人。这里在公元前400多年之前就被称作郑国,但郑国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说黄河水频繁泛滥,造了被毁,毁了再造,就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原来居住的村庄也早已经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没了,舔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圃田竟然还有遗存,列子当年隐居修炼的那座屋子还在,据说已经申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子在当地的传说颇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还是养生专家,非常会吃。连庄子都夸他会轻功,能“御风而行”。这个传说跟当地人的会吃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据说国宴师傅很多都是来自这个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从此穿行而过,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稼穑、恋爱、争吵和繁衍的人不知所踪。现在这里已经规划成一个市内森林公园,城区还在不断地扩充。他们模仿别的城市,将一些不知从哪里弄的古树移植过来,在这里生长得从容和傲慢,好像它们几百年前就住在这里似的。倒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举目萧然,无所依凭。

跟老人告别的时候,他问:“你妈还在不?”

我说:“还在。身体还好着呢!”

“嗯。”他把草帽戴上,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扫帚,“你姐可是发大财了。你哥也发大财了。你们姐弟几个都发财了。唉!”他目光犹疑了一下又说:“那又能咋样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妈倒是享福了。你爸死的时候,还是我们几个人跑了几十里从河下沿抬回来的。”

估计他并没闹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个孩子。

“我爸的尸体那时候是怎么发现的呢?”我脊背一阵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说起他曾经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我父亲的死,我想抓住仅有的一点机会,跟他聊几句我爸。可他不再搭理我,只顾低头扫他的地去了,顷刻间我们之间沙尘横飞。

在城市的驱赶下,父亲的骨灰也搬迁了好几次。现在没地方去,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跟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挤挤挨挨相依为命。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栖息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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