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黄瓜清秀
归巢(国画) 沈克明
泥泞的村街
留住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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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丹池:中国传统游记文学》
旗 魂
连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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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命苦,生前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更可悲的是,写着他名字的骨灰盒里,装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集合起来的。这事儿细想起来真的很恐怖,幸亏我父亲性格好,没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时候,运骨灰的卡车在道路上发生了侧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来。当时殡仪馆严密封锁消息,很多年后我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把它视为无稽之谈,更没人去殡仪馆闹事,都宁愿相信自己亲人的骨灰没有问题。

何止如此呢?父亲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不过也说不定,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谜。但是,在他死的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母亲更是守口如瓶。虽然当时甚至其后很长时间,村里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我母亲逼死了父亲。但毕竟只是胡乱猜测,拿不到台面上。况且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女人逼死?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只记得之前几天,母亲曾经跟父亲在食品站闹过一场,但那绝不至于让父亲走到绝路上去。况且食品站那个事情过去之后,母亲回家并没有再跟父亲继续闹腾,甚至提都没再提这件事。他们一直就是那样,母亲一脸羞怒,父亲不置可否,熟视无睹。生活没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前面我们三个姊妹像下饺子似的来到人世间。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们家是母亲当家,满屋满院都是母亲。父亲像是一个影子,悄没声地回来,悄没声地走。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可是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去帮人家做菜,吃一顿饱饭心满意足地回来,就是跟着一群人去打兔子钓鱼,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过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找下顿。父亲虽然不干什么活儿,但饭量很大,估计很多时候都吃不饱。有时候他站起来去盛第二碗饭,母亲就会看着自己的饭碗,恶狠狠地小声骂道:“饿死鬼托生的!就剩一张嘴了,活着就知道吃!”母亲生气时的脸很黑,骂人的时候更黑,又穿一身黑蓝色衣服,像一团沾满墨汁的废纸堆在那里。母亲生得不难看,可跟好看也完全不搭界,从我认得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年轻过,个子矮小,干巴精瘦的一个乡村倔强娘们儿。我父亲倒是面皮白净,身材修长,像一个书生。也许是父亲死时正是盛年,留在我记忆里的全是父亲的儒雅和温良。我母亲厌烦我们姐弟的长相随了我们父亲,可我们毕竟生得很好看,若非是在同一个村子里生长,任谁都不能想象一个干巴黑瘦的小个子女人能生出一群鹅娃子一样的儿女。日子总是窘困不堪,留在记忆里的全是母亲和父亲为吃饭的事情而纠结。有时候母亲骂完,把碗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两只手扳着自己的一只腿,斜欠着身子坐在那里生气。她不光生父亲的气,也生自己的气,生一堆儿女的气。我母亲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生气。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虽然小,也明白母亲骂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当她这样骂父亲的时候,我们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也不敢再去盛饭了。这倒成了一件体面事,母亲老是拿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说,我们家要是饭做少了,根本吃不完,孩子们那个懂事啊,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够吃,孩子们都抢着吃。

确实有饭菜即使做得多也吃不完的时候。我母亲常常为了省事做一锅玉米面胡萝卜粥,她做饭的标准就是做熟就行。因为太难吃了,所有人吃半碗都推诿着不肯再去盛饭。母亲可惜东西,就骂我们:“小姐身子丫鬟命,顿顿想吃鸡鱼蛋肉,可惜托生错了。谁都得吃,我就不信能噎死你们!”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也不说话,起身往灶屋里去。我们也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只是饭锅里突然升起一种特殊的香味。后来我们才发现,父亲只是往饭菜里加了一点过年时留下的猪油,一点葱花和盐。他有时还会寻出一点碎粉条和干菜叶,扔进锅里小火滚一会儿。我们闻着味儿,狼一样地拥到锅台边,顷刻之间一扫而光。母亲反而不吃了,她最不高兴的就是男人围住锅台转:“吃吃吃,吃饭也能吃出个花来?一个大男人家,心思都长歪了,该用的地方没用,不该用的地方都成精了!”

在家里,母亲倒是很少当着我们的面数落父亲,有时候他们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关着门吵。有天中午,除了咸菜和一点玉米面,母亲实在找不到更多做饭的东西。而父亲却从人家的喜宴上吃得油汪汪地回来。母亲气得把水瓢都摔碎了,当着我们的面口不择言地数落起父亲来。

我父亲有时也会带一些抹桌子菜和几个馒头回来。我们这里的习俗,大户人家办过红白喜事,把所有席上吃剩的菜,荤的素的统一混到一个桶里,称为抹桌子菜。待客人散了,街坊邻居各家送一碗。像我父亲这样帮忙做饭的人给的会多点儿,外带几个馒头。据说所谓的杂烩菜,最早的起源就是这样来的。分到抹桌子菜的人家,讲究点儿的会放进锅里,再烩些饼子粉条干菜啥的,比席面上还要香气诱人。父亲拿回来的菜,如果不被我母亲看到也就罢了,她只当眼不见为净,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地豪吃一顿;若是被我母亲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愤愤地骂道:

“连要饭的都不会吃人家的剩嘴头子!”

父亲也不辩解,闷声不响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夹回来的那支烟,他不会抽烟,但这是他一天的劳动所得,所以也舍不得扔。他总被那明明灭灭的火和一团雾气弄得挤眉弄眼,索性看着它在自己的指头间燃烧,要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问题。

被母亲扔在地上的食物,只要她一转身,就会被我们狼一样地抢光。这更让母亲恼羞成怒,她过去用脚踩,把馒头踢飞,然后逮着谁,迎头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场面甚是壮观,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场群殴戏。

由此,我母亲更加仇视我父亲,吃给全家造成了混乱,而所有的混乱不堪都是他带给这个家的。母亲需要稳定,需要长卑有序的尊严和面子,需要家有个家的样子。而父亲就是破坏秩序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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