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会下午三点开始，检查组胡组长一行六人坐在会议室左侧，右侧是郭逸凡副书记领衔的汇报席。胡组长看样子刚洗了个澡，头发还有点儿湿，但脸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不怒自威。郁洋坐在右侧最外边靠门的位置。他注意到胡组长的眼神扫过自己时，有一种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但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已将中午的不愉快全然忘记。郁洋干脆装着更加坦然，暗告自己稳定心神。

区委书记苏文明正在省里开会，而且他是副市长的换届提名人选，区长王旭光去了库区。隐山党政主要领导都不在会场，使理应严肃的会议气氛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轻松。会议由郭副书记主持，他对胡组长一行来隐山检查指导工作表示欢迎，首先请胡组长作指示。

“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是听取隐山区的扶贫工作汇报。”胡组长开门见山地说，“扶贫工作是我们当前的核心工作、中心工作，其重大意义我不想在这里重复。我只提醒大家注意两点：一是扶贫工作的现实局面。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从没有因为本职工作没有干好，对干部进行免职处理。但这次扶贫工作例外，全省已经因为扶贫不力，撤免了十八名处级、副处级干部。这次扶贫检查，省里有明确安排，要求每个地级市对排名后三位的县区行政一把手进行约谈。二是扶贫工作的考核办法。我们以往考核一项工作，主要看绝大多数怎样，看好的方面，比如说完成百分之九十是很好，完成百分之九十五是优秀。但扶贫工作不同，不论是我们的专项检查，还是以后的第三方评估，都不看好的方面，而看差的方面，比如说不合格率是多少？差错率是多少？这两点请大家要有心理准备。现在请郭书记介绍隐山区的扶贫工作情况。”

话虽不多，却句句掷地有声，仿佛身后背着尚方宝剑，令人不寒而栗，会议室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郁洋觉得眼皮不停地跳动，像是神经痉挛，他用手指揉了揉，眼镜片不知何时变得油腻不堪，眼前一片混沌。他心里觉得胡组长简短的几句话，强调了扶贫工作是核心工作、中心工作，显然还是流露出对苏书记和王区长没有参会的不满情绪。

郭逸凡副书记汇报的声音深沉压抑，透出一种紧张，一种像要分辨什么似的勉强维持的冷静。郁洋知道，郭副书记那缓慢、低沉而又微微颤抖的声音，只有他在极力隐藏真实情绪时才会出现。

此时，会议室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接着就忽闪几下，传来一阵雷鸣。

三

狂风暴雨，一夜未歇。

郁洋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次起身坐到阳台的躺椅上抽烟，静听倾盆的暴雨击打着窗外宽大的青桐树叶的声音，令他忧心忡忡。陈清下午去库区带回消息，马忠良不在家，手机打不通。而王区长正在库区指挥搭建帐篷，将剩余移民转移出来。郁洋暗自祈祷马忠良不会有事。

苏书记即将升任副市长，未来的隐山区委书记人选，全区干部私下里有颇多议论，大多数人希望由王旭光区长接任。郁洋心里觉得不太乐观，他从最近的几次会议上看到一点儿端倪。王区长三次在会上批评下面的干部，一次是有几个人窃窃私语，一次是有人手机突然响铃，还有一次是个别区直单位的干部没按座签就座。为这样的小事情发脾气，王区长以前很少有过，说明他心情不太好，处于某种关键时期的焦虑之中。而与之相对应，郭逸凡副书记却在两个不同层面的会议上，以全区今年的工作任务太重，大家都辛苦了，拜托再加把劲，把工作搞好为由，两次在主席台上起身给下面的区直单位头头鞠躬，又让人觉得个中滋味复杂，很容易联想到假如王区长能接任区委书记，郭副书记就有被上级组织部门作为区长人选进行考核的可能，到时区直单位头头每人手里都有一票……当然，这种判断纯粹是个人直觉。作为下属，无论怎么猜测领导都是幼稚的。郁洋尽量避免别因为工作上的差错，撞到王区长的枪口上自讨没趣。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郁洋提前赶到花园酒店门口，等候郭副书记过来陪同检查组成员吃早餐。没想到郭副书记到得更早，正在酒店门口的花园里独自散步。一夜雨打风吹，有几盆铁树和剑兰翻倒在地，酒店还没来得及收拾。郁洋紧跑几步，说：“郭书记早啊！”

“就等你呢。”郭副书记笑着说，“郁洋，我正在想一个问题，咱们全区十六个乡镇办，你觉得哪几个乡镇办扶贫工作做得最好，哪些相对薄弱？”

郁洋脱口答道：“有五个乡镇党委书记调离，现由乡镇长主持全面工作，可能都盼着转正吧，因此扶贫工作做得最扎实，包村干部几乎天天都坚守在村里。”

郭副书记听完微笑不语，郁洋立刻就后悔了。他作为区扶贫办主任，不应该在区领导面前对乡镇办干部说三道四，既失分寸，又显得自己言语轻浮。并且郭副书记对这些情况其实也心知肚明。

“马上检查组就要下去了，哪几个乡镇办还存有隐患？”郭副书记背着手问，一副统筹全盘工作的姿态。

“寨河和东铺，一是贫困户多，人口基数大；二是党委书记年龄到线，工作力度不够；三是位置偏远，市派第一书记有时脱岗，扶贫档卡差错率高……”

郁洋话还没说完，郭副书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忽然弯腰抱起面前的一盆铁树，将它放在水池边的花台上重新摆正。郁洋学着他的样子，将翻倒在地的几盆剑兰抱起来一一放好。

郭副书记似乎心情不错，郁洋想告诉他昨天中午胡组长公文包丢失的插曲，话到嘴边又咬牙忍住了。生活的经验告诉他，那件事情像身体的一个脓疮，它自己不破口时，最好别主动去戳烂它，否则得不偿失。

“等会儿吃饭时，你故意向我汇报一件事，要让检查组的人听见。”郭副书记忽然笑眯眯地说，“昨夜台风暴雨，导致山洪暴发，将去寨河和东铺的公路冲毁了，现在无法通车。”

郁洋心里豁然一亮，立刻意会，连连点头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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