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崇喜

清晨健身，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只见两排新植的国槐，枝叶繁盛，树冠如盖，树下落英缤纷。远看，黄澄澄的没有尽头，似雪非雪；近看，一朵朵一片片连绵不断，煞是好看。那场景，如轻雨过后纸洇出的碎金斑痕，有中国文人画的淡泊。

国槐，也称黑槐，是中国乡土树种，种植历史悠久。“汉家宫殿荫长槐，嫩色葱葱芣染埃”“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中国北方古都，都少不了国槐。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曾为北宋国都，宋韵浓郁，国槐是市树，自然有不解之缘。“弛担披襟岸帻斜，庭阴雅称酌流霞。三槐只许三公面，作记名堂有几家。”当年，王祐为宋朝兵部侍郎，在自家庭院种了三棵槐树，将此庭院称为“三槐堂”，写下了姓氏家族繁衍的佳话。

“槐色阴清昼，杨花惹暮春。”每当夏日，青槐叠翠，生机盎然，花满枝头，瑞雾香风。国槐苍劲盘虬的枝干，蓬松如盖，古朴深厚；精致的羽状复叶，在阳光的晕染下，显出绿的不同层次，墨绿、嫩绿、翠绿、粉绿，有清凉的质感，不知为多少人遮天蔽日。司马光是爱槐之人，在闲来幽居读书的小院也种上槐树，才有“榴花映叶未全开，槐影沉沉雨势来。小院地偏人不到，满庭鸟迹印苍苔”之感。进入七月，簇簇白黄相嵌的槐米，层层叠叠，大大方方，在枝叶之上闪烁，随风跳动，味道不显。“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旑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阳光见浓，暑热加重，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尽情绽放，晕染着淡淡的浅绿，花香清淡，花形似蝶。只是，这样的光景并不长久。微风拂过，花儿纷纷飘落，飘飘洒洒，宛如槐花雨，呈现出古城深巷的幽静，应了骆宾王的诗意：“兰径薰幽珮，槐庭落暗金。”

我想用手机拍出它的宏大气象，却发现是徒劳的。那花粒太碎，碎米样的，怎么放大，也显示不出磅礴之气，如扶不起的阿斗。虽然此时没有风吹来，但因了连日的雨，空气里有丝丝凉意。那花，还在不停地落，细细碎碎，有婉约派的风格。

曾经设想，若没人及时打扫，任它自由地落，到了明日清晨，花粒一定会重重叠叠，深深地遮住地面，呈现别一番景象。这样的景象，在景区或者乡村，可能会存在。但在这建成区，虽然是城乡接合部，落花花径是难以看到的。

国槐落花的情景，在一二十天前，就已经看到过。那天清晨，也看到这样两排今年新植的国槐，树上花枝多而密，虽然花瓣小，一团团集结起来，就有了别样的意蕴。树下落英缤纷，密密匝匝，薄薄的，细细碎碎，金灿灿的一片片。一位年迈的女环卫工在用力打扫。槐花仍在不停地落，那个头发花白的女环卫工，头上、肩膀上、衣襟上，都有细碎的花粒。过不了一会儿，她就像在下雪天抖雪一样，把槐花粒抖落在地上。她扫过的地方，有斑驳光影似的花粒，地面又被铺成浅黄。

为什么要扫，留下作为一景不好吗？没等我说完，她说，槐花落得特别快，每天早上起来就铺了一层，就算刚刚清理完，一阵风吹来，满地都是。特别是雨后，若不及时打扫，极难清理。

说着，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扫帚，仍在一下一下挥舞着扫帚，不断重复着弯腰、直起的动作。这个雨后的清晨，槐花诱人的馨香，仿佛与她无关。那些花粒，听话地被扫帚召唤、集结在一起，不远处就有一小堆，让人仿佛看到了冬日的雪。

这个夏天，先是气温一路攀升，让人体验了酷夏之苦。接着，风雨不定，三五天总要来上一场，雷暴闪电频频光顾，气温降了下来，有了初秋的凉意。但不知怎的，我和国槐，在这座小城，都待了这么些年。以前的夏天，怎么仿佛没有发现，花惊艳开得如此绵密，落花也如此触目惊心呢？

槐花选择在这个季节落下来，是在迎迓另一个季节吗？

忽然想起在《故都的秋》里，郁达夫说槐花是秋来的点缀，“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

“槐花落尽柳阴轻，萧索凉天楚客情”“常恐郡城砧杵动，秋风吹尽古槐花”“深秋街巷槐花雨，夜静厅堂苇箔风”……古人看到落槐花的场景，多有凄然萧瑟之意。“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白居易笔下的槐花，味道是苦的。“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朋友不在身边，纳兰性德独自在西风里喝闷酒，槐花自然和酒一样苦。

“槐花黄，举子忙；促织鸣，懒妇惊。”槐字和魁字近似。古人认为国槐有灵气，在其树下读书，会鱼跃龙门。自唐代开始，常以槐代科考，考试的年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月份称槐黄。“门前有槐，升官发财”“蓬山高价传新韵，槐市芳年记盛名”，在古代，不论是官宦门第，还是普通人家，学子科举中第高登魁首，就是另一段人生的开端。“紫陌夜深槐露滴，碧空云尽火星流。”多少学子的人生故事，就藏在国槐的根枝干叶间。

看到落花，也有人欣喜。

贾平凹在游青城后山时，“在一棵树下，让一片光罩着，有细雨就下起来，雨并未湿衣，却身上脚下一层褐色的颗粒，捡起来，竟然是米粒大的花蕾”“就站住不动，让花雨淋着”。这般优雅，深得“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