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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外人可能不信,我这大半生以码字为业,当编辑写文章;小弟这几十年以养羊为主,喂羊、放羊、贩羊。我俩干的活儿似乎天壤之别,但几十年来我俩无话不谈,从未拌过嘴、闹过不愉快,亲得不可分割。 父亲为我取名占才,怀有一种期盼。而小弟叫老末,原因是几个孩子中他最小。我俩都没大名。我识俩字,却未萌生过起个字、号什么的,年轻时发文,曾附庸风雅诌过一笔名,后逐渐弃之不用。而小弟发身份证时,派出所竟把“末”误填成了“未”,待发现时要改,人家嫌麻烦。错就错吧,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外人不知就里,还以为他叫“袁老未”呢。 我小时候学习还算差强人意,十来岁父亲进城粜粮,就能跟着去伸指头,帮着算账;凑得巧了,从乡戴帽高中逮个中专,勉强跳了龙门,也算是祖坟上蒿子劲儿动了。而我可亲可敬可爱的小弟,只进了三五天学堂,就闹着不想上学,于是就永远地告别了教室,到了广阔天地。我的不少朋友,见了高粱一样壮实的小弟,一听他是睁眼瞎,心下疑惑:不识字,何以他说话句句在理?待确认后又问我:何以父母厚兄薄弟,不供他上学?问得我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小弟却直率:“不能怪俺大俺娘,是我当时不想上。”把责任揽归自己。但我心里明白,这事怪不得小弟,怪父母似乎也不该。怪只怪家里困难、姊妹们多,供不起;怪只怪那个年代对孩子们上学这事,大人们都不太看重:你自己想上就上,不想上,那就回来种地吧。眼看着与犁把一般高的小弟像模像样地手扶犁把、挥动鞭梢吆牛耕田,牛把式的父亲乐开了花:有接班人了啊!搁到现在,父母望子成龙,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女上学;你不想上学,不大巴掌抽你才怪。 记得我最初也是不愿上学的。身在教室眼盯黑板,心里却想着斗蛐蛐逮蚂蚱、洗河澡捉虾蟹,乡里孩子野惯了。放学回家,怕累不想割草放牛,说有作业。父亲眼一瞪:有作业你就赶快做。撇下我下地去了。眼看着焦麦炸豆,父母兄姊头顶白花花的日头在地里流汗,我躲屋里再若偷懒不学,就太说不过去了。 当初,小弟要是能扛过头几天的厌学,凭他的伶俐劲儿,他的人生会比我辉煌得多。人生之路,指不定怎么拐弯呢,只是小弟的这个弯,拐得过早、过大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弯拐得过猛? 现今50来岁的人,说不识一个字的不多了,小弟是不多中的一个。虽说不识字,但小弟是个有心人,他有个习惯:先是胸前别根钢笔,后是衣兜里揣根圆珠笔,再装个小本本,遇了需记的电话和事儿,他就让人代记到本本上,用的时候再让人找出。 不识字,出了门连找个厕所也不方便。年轻人都到南方打工,他却不敢。但小弟心里并不悲催,他把那几亩薄地种得绿油油、金灿灿的,比别家的都好,可也换不来几两碎银啊!千思万想,小弟想起养殖。询这个问那个,都说喂猪不如喂牛,喂牛莫如喂羊。我们村有的是丘陵山坡、沟渠田埂,野草丰茂,最宜养羊。于是,一年四季小弟除了种好庄稼,就放起羊来,风里来、雨里往、雪里去。羊病了比自个病了都揪心,羊生了比自个得儿子都高兴。他为羊捋毛,为羊拌料,夜起几次看羊,一大早把羊圈清得净如客厅。养了卖,卖了买,开了三轮车,他把西北山方圆百里跑了个遍,把城里贩羊宰羊的识了个遍。这些与羊打交道的人看小弟实诚,都愿意和他结交。渐渐地小弟入了行,既放羊又贩羊,他瞟一眼羊,就知道是本地山羊还是外地膻羊;凭羊的毛色肥瘦,就能看出是家饲还是放养,吃的山草还是麦苗;两只胳膊把羊轻轻一抱,马上就能说出斤两,上秤一称,几乎不差分毫。 我码字,小弟放羊,都为稻粱谋。我谋的是字,弟谋的是羊;我游走于纸,弟游走于野。我说你把羊吃精吃透了,他说学你呢,你把字吃深了。我惭愧识俩字,当编辑一文不名,写几篇裹脚布一样臭、兔子尾巴一样短、没几个人想看、不能疗饥的文章,小弟养的羊,倒是远近出名,年节不到呢,就有人上门预定。 闲来小弟常往我这儿来,弟兄俩有说不完的话。我爱听他说羊经,说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喜欢听我讲天南地北。我说识字有什么用?不治饥、不煎渴、不致富,却得高血压冠心病!他说那你干嘛还天天写?我笑说除了写我会干啥?啥也不会。他无语,良久才说:除了放羊,我又会干啥?我说:你放羊太辛苦,一放大半天,又脏又累的。他说:干啥不辛苦?你趴到桌前一趴几个小时,脖酸腰困的;你写东西总想写好,我放羊也想把羊放好。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让小弟说出来都有了追求,有了愉悦,有了哲理。 命运捉弄人,小弟成了解牛的庖丁。但小弟越是这样说,我对他越是敬重,心里也越是愧疚,写文章越是字斟句酌、细心推敲,不敢稍有疏忽。 ♣ 袁占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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