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诸般水果，我尤爱梨，其缘首在熏染。小时背“融四岁，能让梨”，及长，诵“王戎不取道旁李”，对这俩小不点儿，一个一等的谦让，一个一等的聪明，心服又心疑。原想梨与李一码事，后来明白非一物。而最念的，是我长到扫帚把高时，重感冒发烧，母亲风急火燎，不知从哪里寻枚梨来。须知当时梨乃鲜物，村子里是没有的。母亲支开姐哥妹弟，熬成梨汤让我喝。那股甜劲儿，萦绕至今，竟挥也挥不走了。

《红楼梦》第八十回目，为“王道士胡诌妒妇方”。因金桂悍妒，折磨香菱，宝玉向王道士讨膏药疗妒。这道士油滑，他没这膏药，灵机一动，诌出个方子：熟梨一个，冰糖二钱，陈皮一钱，水三碗，吃来吃去，妒病就好了。宝玉哪信？道士坦言：这三味药，润肺开胃，横竖不伤人，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可吃百年。读到这里忍俊不禁。道士可爱，拿梨疗妒，恰也说明梨乃好东西，即便吃撑着也吃不坏人。很多水果不易多吃，一贪嘴，要么上火，要么泻泄。但是，千万别想着梨普通，像贾府那样的人家，一年四季，可能都吃得上梨，而升斗小民，除非到了季节，才得一尝，尝的恐也只是山梨、野梨。有则逸事，说唐肃宗夜宴，不顾别的大臣嫉妒，亲自炖了两个梨，单单端给名臣李泌饮。在这里，梨岂非金贵之物？！

世上万物，长得好看的，都惹人爱怜。我瞟来瞄去，觉着梨胖墩墩的，打坐如莲花，最生气韵。梨之脆之甜，在水果中，那是“银槌敲金鼓——当当响”。樱桃酸甜，杏李绵甜，葡萄软甜，苹果清甜，虽各各有甜，但若论既甜且脆，无渣少籽，果肉洁白，品质细腻的水果，首推的就是梨了。

一年里，梨赐人两度盛宴：春璨花，秋献果。植物先花后果，皆在招摇，却都不及梨，何也，没那个气势。唯梨，心花一被催开，雪一样，晃了人眼，迷了人心。它绽成五瓣，大如棉蕾，小如樱蕊，芯里拌粉，洁白高雅。一袭盛装，笼在虬枝上，引人遐思：岁岁年年，梨花带雨，春愁无限，沧桑轮回，聚散有缘……

急匆匆地，季节奔往深秋。水灵灵，各类水果赶着趟，赛跑着上市了，瞥一眼哪个，都逗心、馋人。论起来，藤蔓上的果儿，哪及树果？树的根须，扎地数米，一长几十年。就如这梨树，一盘根，果挂百年。农谚“桃三杏四梨五年。”梨树，不急功近利，它可着劲，蓄五年的功力，方开花孕果。由花到果，周期也长。那日之光、月之辉、露之润，对梨有几多偏爱？你说梨儿咋不清脆甘甜？

节到处暑，溽热消弭，闻知豫西鲁山五里岭梨儿开园，几友相约，去摘梨品梨。五里岭因梨之景观，人称 “香雪海”，远近闻名。明明是丘陵山坡，何以称海？原来，春来这里梨花漫空飞舞，如雪之扬；秋到，这里梨儿漫山披挂，香飘十里，犹如海洋，是谓“香雪海”。 三个字三层意境倒也贴切。当我站在岭脊，环周遥望万亩梨园，看千树葳蕤，睹万绿迤逦，激情澎湃：好一派梨园风光。入园中，站树下，眼望着满枝硕果压弯到地，那果儿如拳头如纺锤，一枚枚玲珑剔透，像亲姊妹，挤着拥着，心照不宣，互为凝视。张扬的露出半脸，给人以微笑；羞涩地捉着迷藏，隐于叶下，是在留恋牵念，不愿离开母体吗？

若论纹饰、颜值，梨似不及诸果，然梨最是温润，无论罩几层翠碧，染几缕金黄，抹几点胭红，都显得内敛。观其形态不一，颜色各异，料品种不同，果农们拎得门儿清。他们抬手揪一个，说是“皇冠”；伸手拧一个，说是“秋月”；踮脚拽一个，说是“园黄”。再有“绿宝石”“红香酥”“玉露香”等，多了去了。尤奇者，一树结出四样梨：一种入口酥，一种扑鼻香，一种嘎嘣脆，一种蜜汁甜。一个老娘，咋会吊出四种身态不一、味道迥异的果儿？果农笑说：“多亏了嫁接术。用棠梨作母苗，剪下品种枝，春插夏砧，尖插宽贴，好活得很呢。”果农指的棠梨苗，可能就是《诗经》中描述的“甘棠”“唐棣”“杜梨”“树檖”吧：“蔽芾甘棠，勿翦勿伐。”“何彼秾矣？唐棣之华。”“山有苞棣，隰有树檖。”今之甘甜之果，洞穿了数千年，它的DNA，莫不是炎黄的DNA？！

我原以为，被誉为“百果之宗”的梨，喜肥田沃土，厌瘦山秃坡，其实错了。梨若长在好土里，养尊处优的，果不见得好吃。五里岭的梨树，全都长在石缝里，是石供着梨。碗口大的石头，挟裹少许泥土，梨树栽下去，浇上足够的水，就活了，活就活出个人样来。像山野里的孩子，在苦难中修行，在贫瘠中茁壮，品质就特别地好。二十年前我就常走五里岭，当年，每看麻砂褐土，碎石成堆，荒凉得让人心痛。是哪个智人慧眼，看透了这里土质疏松，透气吸水，富含硒，第一个吃了螃蟹？栽下这摇钱树，让味蕾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