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 南

老去，真是一个犀利的词。

曾经有很多人倾慕我浓密垂顺的长发，忽一日，发现头发一团团地脱落，登时就惊慌起来，跑到养发馆求助，发膜，防脱洗发水，中药头疗，但凡能用的法儿都用了，发量还是越来越少了，其间的白发却日渐增多。小妹说，年龄到了，头发也老了，脱落很正常，再说，白发染黑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用担心。但我心里还是一阵悲凉，时光是如此的刻薄，专挑你心爱之处下手。看来，老去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啊。

亦见过一种可怕的老。她是我大学时的同学，由于患有一种家族遗传的皮肤病，不得已辍学回家，答应了一门包办的婚姻，那个大她八岁的男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经常酗酒闹事被警方传唤，她每天提心吊胆郁郁寡欢，导致精神恍惚。那天我在公园见到她，衣衫破旧，头发花白，连袜子都错穿成两个颜色，我叫她，她目光呆滞，竟是很久认不出我。才四十多岁的女人，老成这个样子，这是承受了多大的哀伤，才导致一朵花儿这么早就走向了凋零！这老，老得让人心生不安。

皮相的老只是表象，可以遮掩，可以延迟，可心的衰老，却是无法伪装的。三毛说：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生存固然不易，但禁锢我们的，不是环境设下的牢笼，不是他人施与的压力，而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局限在狭隘的空间里，在无端中迷失了自己。人人都在老。经历了那么多，该纠结的也纠结过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要散的。你的生活就是你的庙宇，没有人能轻易地左右你，除了你自己。拥有一颗平常心多么重要。不痴，不颠，不怨，不菲薄，内心明亮地走着，多好。

女人过了四十岁，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甘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心境并不那么沧桑，我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种满了绿植，保持四季如春，屋里有待售的旗袍、麻裙，有书可读，有茶可喝，最重要的是有一群心意相通的姐妹，她们既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知音，这里俨然就是一个才女云集的生活艺术沙龙，华姐是其中之一。

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至多有五十岁的样子，眼神清澈，穿衣打扮极有风格，精致得就像春日里的玫瑰花。她喜欢我屋里大片的绿，她说，老了，你会觉得一株家常的绿物比冬日里的梅更贴心，那梅开早了，开晚了，都不入心，偏巧遇上了，你若没有闲情，还是辜负了。不如手边的一盆绿，累了倦了，看起来都是暖。前些日子她告诉我说，她用积蓄在老界岭买了一套度假房，准备每年过去住上三四个月，老了嘛，时间和人都是自己的了，想怎么过都行。一个人一碗粥一碟小菜，是生活； 两个人逗猫遛狗看老掉牙的电影，也是生活，一本书一盏茶消磨到天黑，亦没人管。想健身就健身，想看山就看山，想看水就看水，穿着自己喜欢的服饰满世界溜达，尤其美。是啊，就算是老了，也依然可以山山水水地走着，温温热热地爱着，在岁月的炉火之中，烹煮出旷远清淡的日子，放下浮躁，让思绪在清凉净透的霜色里舞蹈。如一个人，拈花展一抹笑，那是随喜随心，抬手画一片天，那是云卷云深。这样变老，该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姿态！越老越风骨分明，就这样，挺好。

没有人不老，但我想，除了苍老的容颜，我们需要有一颗丰盈的心。我第一次在工作室见到代大姐，她高挽着发髻，素色衣裙摇曳生姿，五十多岁的人却有着三十岁的生机和灵动，她的舞蹈，她的诗词，无一不述说着她风采卓越的半生。什么徐娘半老，什么美人迟暮，统统都是颓废的人写下的消极人生。活着是一场跋山涉水的征途，一程有一程的风景，一段有一段的美丽，又何必总拿青春的筹码来衡量姗姗而至的老年。时光，终究是绵软的，我们的诗人也许失去了年轻时光鲜靓丽的颜容，但她用锦心绣口，缝制出薄如蝉翼的裙，装点了岁月的清芬，用蘸满墨香的诗句，在平仄中润泽出流年的丰韵，这在我眼里清丽无比。

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岁月，依然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活，并不会因为我们的衰老而停止它的盘剥，它依旧需要我们勤奋的进取，但不是让我们每天追着时间奔跑。年轻时，你大约以为，时间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只有一揽胸怀才能配得起尚好的华年，但年长后你就会明白，时间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管你怎么对他万般宠爱，最后，都只会烟花飞落，散若尘沙。余生不长，我们需要的是且走，且惜，且从容。

我的衰老也已经隐约可见，但我真的不想粗粝沧桑地老去。也许，我还要旗帜鲜明地与生活搏击，但我拒绝在死胡同中碰得头破血流，如果我没有足够的智慧屏退生活的责难，那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一个转角，避过尘嚣，放下得失，逍遥在片刻光阴之外，淡墨轻描，随性涂鸦，素手弄花，淡茶侍喉，让指尖的时光慢一些，再慢一些，哪管他利禄三千，功名盖世！这样，我才能老得光而不耀，温良慈悲，才能在光阴的暮色里，簪花向暖，喜悦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