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若

车是从小商桥出发的。我刚看完这座建于隋开皇四年的古拱桥。历史上，除了张飞与当阳桥的典故之外，也许就是眼前这座与杨再兴紧密相连的小商桥了。园区内游人并不多，一种叫不出名的花开得十分起劲，蓝紫色的花把季节的里子往外翻，想把脸面打扮得更粉嫩更生鲜一些。

车往西北方向驶，国道转到县道上，渐入乡村田野佳境。过了一座桥，遂拐弯，进入河道堤岸。让河流束身，不再泛滥成灾，一直是历代人们的祈愿与梦想。如今，高高的河堤阻止了河的肆意和随性，安澜成为一种常态。

河堤公路离河水还有一定的距离。在河堤与水流之间的宽处，乡民种上了小麦，麦苗青青一片，掩盖住了低处的河水。

这条河是颍河，相传因纪念春秋郑国大夫颍考叔而得名，源头在登封的嵩山。它从上古时代流来，几千年的时光浸润其间。在这之后，它仍要不停地流淌，浩浩荡荡。“颍”字似乎是专为这条河而造，流域附近地名大多也因河名而取，颍川、颍州、颍上、颍阴、临颍……其他并无见用。有别于其他江河湖泊大多是三点水的偏旁，它直接把“水”藏在“匕”下。匕字含义里有短的意思，可颍河有620公里长的流域，比之短小的河流不计其数。造字者如此布局，焉知是何用意。在集纳了发源于平顶山鲁山县的沙河、发源于郑州新密市的贾鲁河，发源于驻马店泌阳县的汝河，自西北向东南蜿蜒，波澜壮阔自己之后，与发源于南阳桐柏县的淮河结盟，奔涌入江。从地图上看，这些河流有点像摊开的手掌，从西北方向散漫着，朝东南方向汇集。

临颍县境内的这段河道，河水已然丰沛，一二十米宽的水面泛光，泱泱有大河的气质。浅水处有芦苇，或是荻花，黄色似金，尚在冬日的梦境沉迷。空中如“逗号”起伏是鸟，尚未看清它的旗号，“啪”地一声扎入水中，猝不及防的除了我，还有鱼儿。入水的一刹那，水花飞溅。旋即，鸟儿翅膀扇出水面，躯体腾空而起，水珠从光滑的羽毛上滚落，碎玉散弹。它的爪下，一条鱼奋力挣扎着。它原本沉潜在水中咀嚼往事，或者憧憬未来。离水见光，它知道意味着什么。可惜的是，那鱼的肚子有点肥，是不是正处于产卵期？在生物链的下端，鱼似乎也无话可说。鸟一击而中。它抬起头，振翅高飞。那背影是如此的飘逸决绝。留下愣怔的我，怅惘。于鸟而言，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它什么时候闯进我的视野，演绎这一精彩瞬间？彩排、预演都没有，却这么紧凑而无有纰漏。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但鸟确实已然飞过。

车开得像散放的牛羊，沿堤岸上不疾不徐地走着。公路两旁的小叶杨，高不过五丈，整齐划一，也许是同一批栽种。主干笔直的小叶杨把天空裁剪成一片细长矩形，无限延伸。瓦蓝晶莹的天空，深沉如海。

树不密实，透过树的间隙可以望见远远近近的麦田。麦苗已经返青，呈深绿色，抑或因养分过足，麦苗稍显肥厚。连片的麦田中间，偶有一两个坟头，恍如一两个轻浅的句号。坟上少有长草，裸露着浅灰的沙土。他们是麦田的守望者，照看着这些土地，是怕走失了灵魂，还是担心人世间的饥荒？眼神轻轻落在坟上，担心碰疼了他们，也怕碰疼了自己。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情与悲伤，填满心底。

林间草木、稼禾菜蔬正向着阳光打开自己，呼吸、生长、烂漫、妩媚，蓬勃的生机无边无垠。同行的业兄把车窗玻璃摁了下来，夹带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醇美而饱和。开着黄色花儿的油菜，似乎在大江南北任何地方都可以觅见。它明艳的色彩，恍如春天的火苗。一小片一小片的地方，面积大的不过三五分地，小的也就巴掌大。这里的乡民或许只把它当作点缀。恰是这种轻巧的点缀，妩媚了季节。

油菜花儿，散落在各处，自带风情。它是春天头上的发卡，是少女胸前别的胸针，是游子兜里掏出的黄手帕，是拔节的麦苗脖颈下飞扬的丝巾。

车在颍河的右岸，逆着河水上溯。时间就是一条长河，长河里流淌的是水，也是绵延的时间。“弃瓢箕山下，洗耳颍水滨。”这个洗耳的人在颍河的源头处登封，叫许由。上古时代的尧，真心想把帝位让给他，被拒。以为他谦让，又希望他能出来当个“九州长”。不料许由听了这消息，立即跑到山下颍水边，捧起清黛的河水洗耳，以示厌恶。在时间的纵轴上，我们与许由相隔甚远；可在空间的横轴上，我们不都站颍河边上，用手轻轻地抚弄着这清凉的河水。洗耳的水千年流淌，没有世故、衰老、暮气、呆板，仍然清澈、舒缓、沉静、自在。许由掬起河水滚落的声音，依旧响亮、鲜活，灵动如初，汇成一河的雄浑与大气，无暇驻足，与我擦肩而过。在颍河的下游处，有个物阜民丰的地方叫阜阳。那里有我认识的一个肖姓朋友，他喜欢在颍河水里淘洗文字，喜欢在时间的长河里淘洗文字。前行长路漫漫，可他乐此不疲。他静心淘洗文字的时候，眼镜片后面的瞳孔里散发着一种光。随手在路边的树上摘了一朵海棠，轻轻地置放水上，凝视它顺流而下。在一个延缓的时间点上，肖姓朋友能恰巧看见吗？

车一直向前走，风景在移动，也许拐了弯，拐了弯也是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季节的深处，走进了时间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