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茶场是国有的，灵泉河茶场是公社办的。那人猜想，可能担心他分不清两个场，有意这样提醒。他又看看刘大贵，长方脸，虽然只有40多岁年纪，额头却爬上了一道道皱纹，一副憨厚的农民模样。便试探着说：“我今天从灵泉茶场出来，过了河看到这条堰，沿着堰走来走去走到了这里。”

“俺说你是外地人吧。”刘大贵嘿嘿笑了。“这条堰长九里，曲曲弯弯拐来拐去，外地人套进去很少不迷路的。”那人强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

“嘴唇发乌，脸色咋恁难看，病了吧？”刘大贵说着蹲下身子。

战争年代过来的人，身体没有不落下毛病的。这个五十来岁的人叫柳世明，患有严重的胃病，自从去冬打发到灵泉茶场劳动改造，病情又加重了。对北京来的“改造对象”，茶场是宽容的。今天清晨，茶场的干部得到消息，北京的一个造反派组织派出一伙人，要把柳世明揪回京城批斗，中午赶到茶场。哪能等着落入鹰爪呢，柳世明悄悄溜出了茶场。

在刘大贵家里，柳世明躲在茅草房里一连住了两天，吃着柳叶妈煮的稀饭，胃痛减轻了许多。夜里要离开大贵家了，柳世明掏出五元钱，说什么都让刘大贵收下。趁着月色，刘大贵把柳世明送出湾子，一直送到灵泉河桥头，把一个白粗布袋子递给他，说：“这是姜糊米，拿着吧。”

“啥糊米？”柳世明掂了掂，足有10斤重。

“做饭的米和生姜一起炒的。用开水冲泡连稀带稠一块吃，俺这里有人胃疼就吃它。”刘大贵解释说。

“偏方吧？”柳世明胃痛怕了，一下子来了兴趣。

“试试吧，过一阵俺再给你送。”

一个多月后，刘大贵果真出现在灵泉茶场，又送来10多斤糊姜米。

姜糊米炒得黄中泛白，开水一冲，米香扑鼻，吃下去果真见效，柳世明胃痛发作的次数少了。他又拿出五元钱硬往刘大贵手里塞。

“啥意思呀？五块钱能买30多斤米。”刘大贵认真地说，“你上次给的五块钱还没花完呢。”

“上次是上次，这……”

刘大贵打断柳世明的话。“你前些天说你当过红军，打过鬼子，别忘了，俺这里是革命老区，上年纪的人见得多了，红军、新四军对老百姓亲着哩，哪有像你这样生分的，真得改造改造。”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嘴里唾沫星子乱飞，看样子真的急了。

柳世明拿钱的手僵住了。猛地回过神来：“好！大贵，姜糊米吃完了，我就去你家背。”

水牛把拉犁的套绳拽得直直的，默不作声地耕作。大贵老人手扶犁把，默默地想着心思。

“大，回家吃饭吧，俺来替你。”拴柱已从田埂上下到田里，快步走过来握住了犁把。

“没啥事吧？”大贵不放心地看着儿子的长方脸问。

“洗个凉水澡能有啥事，哪有恁娇气。”拴柱抖抖缰绳，连着吆喝两声，水牛加快了行进速度。喝了碗姜汤，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此时拴柱觉得浑身轻松，一口气犁到晌午。在田头吃着妻子送来的午饭，立即让她去堰埂上放牛。犁完这块田，已经到了半下午时分，拴柱让水牛吃了一会儿草，紧赶着来到柳叶的田里开了犁。

刘柳叶照旧天天凌晨起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拉亮了堂屋的电灯。

柳林不在家，虽然离灵泉河只有五里路，每月难得回来几次。夜里只有她和女儿柳眉守着这处房子。柳眉住在堂屋西边的房间里，正读初中二年级。每天清晨，她和占河结伴赶到学校，晚上又一起回河西湾。

这会儿是柳叶一天中最忙的时间。她匆匆忙忙上厕所，急忙洗把脸，又忙忙碌碌给女儿准备早饭。米饭是头天晚上剩下的，菜和一个煮熟的鸡蛋也是头天备下的，她只需在铁锅里加上两瓢水，烧开后放上箅子，把那些东西放进去加热保温就可以了。柳眉起床后，自然会掀开锅盖拿吃的。忙完了这些，柳叶走出门外反锁上大门向鸡场走去。

塘埂上坑坑洼洼，柳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柳树下腾地站起一人，抡起棍子向柳叶打去。

“啊”的一声，柳叶一头栽进塘里。

鸡场内，大黑狂叫不止，两只前爪拍打着餐厅的门，发出“咚咚”的声响。

大贵老汉穿条裤子，披着上衣拉开门，慌忙拉亮院内的电灯：“大黑咋啦？咋啦？”

大黑箭一般蹿向大门，疯狂地叫着，前爪奋力敲打大门。大贵老汉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大黑冲到门外，扭头向老人大叫两声，边跑边叫着向湾子里蹿去。

大贵老汉犹豫着锁了门，循着大黑的叫声边跑边喊： “大黑，大黑……”大黑跑到刘柳叶落水的塘埂边站住了，两只前爪挠着柳树，喉咙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哀号，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凌晨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刘拴柱最先跑到事发现场，他拧亮手电一照，大黑在水里挣扎着，它昂着头，嘴里衔起蓝花格布裹着的物体。

这是柳叶的上衣。拴柱心里一惊，纵身跳进塘内。

塘边的水没入胸部，拴柱用力抱起柳叶的上身，在父亲的帮助下把柳叶放到塘埂上。

拴柱双手交叉不停地按动柳叶的胸部，每按一下，水便不停地从口中流出。渐渐地，可怜的柳叶睁开了眼睛。

天蒙蒙亮了。父亲、母亲、大哥、大嫂……那么多亲人围着柳叶，柳眉抓住她的手，带着哭腔说：“妈呀，你可吓死我了。”

架子车拉着刘柳叶来到灵泉河卫生院，柳林闻讯后气喘吁吁地跑来。

“医生，快检查，看伤着骨头没有。”

经拍片查看，柳叶背部肌肉软组织损伤，棍子打过的地方一片青紫，所幸没有伤到骨头。

罗广建来看柳叶，微笑着说：“刘场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啥场合都没个正经，还镇长呢。”刘柳叶述说着事发的经过，仍然心神不宁地说，“猛的背后挨一棍，俺吓晕了，一下子栽进塘里。要不是大黑，早没命了。”

罗广建皱着眉头，沉思着说：“一会儿我通知镇派出所去现场勘察。柳助理这两天不用上班了，照顾伤员吧。”

“不用，都不用。”刘柳叶说：“现场来来回回去了好多人，能看出点啥。让他上班吧，下午俺就出院回家。”

柳林急忙说：“不行，不行，你的背伤要理疗敷药，说啥也得住院观察两天。”

“刘场长，还是听助理的吧。”罗广建说：“以后夜里不管去哪，都让大黑跟着。随后我送你一条狼狗，专门看护鸡场。”

柳林本想专心陪伴柳叶，为她端端水、端端饭，哪怕半天时间心里也感到些许慰藉。要知道，自相识以来，这么多年了，都是柳叶在悉心照料自己。可偏偏不如柳林的愿，知情的镇里干部纷纷跑来探望，刘三喜、马自有、黄家礼、洪丽丝也从河西湾专程赶来，说了一堆宽心话。洪丽丝掏出100元钱对柳林说：“柳助理，屠厂长出差没回来，这钱请给刘场长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吧。”

“太客气了。钱你收下，心意领了。”柳林硬是把钱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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