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心泽

要是在APP上选购高铁票位，我首选F座或A座。皆因车内旅客满座，都是低头扣手机的陌生面孔；窗外山河匆匆,却是千变万化的无量风景。

购得一张车票，附赠一路风光。行程只当一段直指目的地的去路，而不能成为养眼怡神的旅程，实在浪费了这昂贵车票的可贵附加值。

不管心中有多么明确的目标，身上背负着多么重要的使命，高铁这样的密闭空间，还是可以隔绝绝大多数俗务对人的干扰，放开灵魂随心张望沿途风光。如果奔赴一个目的地的目的就是去游览，近在身侧的千里江山，更具有了和千里之外的景区同等重要的意义。

高铁票的核心价值就是速度。子弹型车头一路追风赶月，南北在东西间迅疾穿越，东西随南北急遽平移，河湖接续而至，山川奔赴而来，远方的一点虚影瞬间放大为一幢高楼，模糊的一痕虚线霎时加粗成一条公路，沃野平畴一晃而过，繁华都市倏然擦肩。辽阔疆域为高铁驰骋提供了充分空间，怎能在安逸的旅途中辜负了壮美的山河画卷？心下常想起吕祖的神诗：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高铁上临窗御风坐行千里，每每让人生出仙游与壮游的体验。

最美风景不一定在要抵达的目的地，在风驰电掣的高铁上驰骋极目之远，多有不期而遇的惊艳与震撼。

残阳孤照，沧桑黄河被辉映得如一部历史般煌煌而旷远；眼界突然阔大，大江东去浩荡没入天际云霞。这些年少时向往的壮美诗意，都是通过高铁窗口第一次亲眼领略。低山如碧螺，缓岗成翠嶂，碧柳粉荷秀水夹岸，轻舟点缀浩渺湖波。古诗中这样的江南画境，也都在高铁经由南京、苏州、湖州、杭州的途中得以印证。300公里时速，足以让风物摇曳、地脉浮荡，最庸常的山川都显得多态多姿，那些高铁长桥经过的地段，深壑空谷、悬崖绝壁更是让人心神大振。而山城巴渝之旅，高铁在崇山峻岭间一孔挨一孔的隧道中钻进钻出，一座座云生雾绕的危峦奇峰只一闪便成为身后的过往云烟，一似常恨岁月匆匆，却又期望目标个个速达的白驹过隙般的无奈人生，让人心生遗憾！

眼界愈广愈觉人生有涯，心中更生痴念，不知何时有机会一瞥云横秦岭、大漠孤烟、雪域镜湖、高原“天路”等那些已经飞驰在高铁线路上的绝色壮景！

山川河湖，多的是未经开发、默默无闻却让人叹为观止、过目难忘、心意难平的遗世盛景。倒是有些让人们慕名而去、趋之若鹜的景区，到此一游便已完成不少人旅游的自我敷衍，要么就是带给人不过如此的悻悻而归。

有人觉得高铁上看风景只得大略，其实高铁车窗的减速玻璃与零角度视觉，让你在数百公里的时速下照样分辨得清近处的历历草木，观看得到极目处的鳞鳞屋舍。我们短暂的一生，也许在高铁上才有机会有空闲直观立体地观察到偌大国土上的诸种差异与细节。

以我有限的高铁旅程所见，城市面貌大江南北趋同，乡村风貌依然丰富多变。北方村落几乎被平房一统，近年二三层楼房愈加常见，虽依旧多是平顶，错落中稍稍优化了单调的视觉。前几年经过以钢铁产能为经济支撑的冀北平原，刚见几排红色机瓦覆成的双坡斜顶房屋，就有几排绿林闪过，闪过这几排绿涛，就又见数排红瓦白墙出露。这般简洁清爽的村落景象，如今不知有无变化。在富裕的南方乡村，漂亮的别墅式洋房整齐排列，烟雨之中，也大多覆盖硬山红色斜坡屋顶，保留了些许传统，但与明山秀水已有龃龉。浅山幽谷中尚有山村保留着旧民居，黑墙黛瓦掩映在秀林翠竹间，散落在条条石铺曲径边，门前大都有一鉴明塘，由回曲的清溪勾连，漾着细波微澜，使山村显得恬淡安宁。越来越多的老村，要么被整体流转制成没有原住民的传统村落标本，要么为振兴乡村不得不拆旧布新再造美丽乡村，我只想透过车窗多看两眼这让人情感复杂的乡土中国。

还是把视角由平远切换成高远吧，旅途中的云更是气象万千。平原上空的云轻薄淡远，轻灵飘逸；深山中的云浓郁浑厚，气势磅礴。沿海城市天边的云最为雄奇，大块大块的苍黄色云团蒸腾翻滚，如层层怒上的雪峰，从海面直矗深空，凝重浓稠地扭结出狰狞万态，酝酿着暴雨与台风，也把人带进诡谲神异的渺渺遐思。什么都不想，漫随窗外大千，闲看云影变幻，也足以慰藉车窗内的迢递风尘。

这世间不少风景，封面也许就是最好画面，供我们浏览的也许已是精华。高山大河远观或许是体验壮观的最好角度，速览或许更能感知地貌风物的气脉气韵。以观赏风景的心态对待旅程的所有风景，才能遭遇更多自己想看到的风景，而不是只参观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景点。

人在旅途由此也生出两个尬点：一是匆匆一瞥中的奇山秀水不能驻留，满怀希望处的碌碌奔波却常常让人失望；二是你觉得你去过某个城市，只是去过这个城市的几个景点，你不承认自己去过某个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你已坐游。

无限风光在旅途，多想用手机截留心仪的画图，可欲要留住的，偏偏错过，手机摄取到的图片，往往已不是刚刚令人心动的那帧山水。

疾驰中的无限风光，也许只能用心留住。愿目极万里、阅尽八荒后，山河能全幅铺展胸中，供浮生慢慢披览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