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雨山

头发花白、豫东乡音重，是我对墨白先生的第一印象。先生的讲授声情并茂，我听得热血沸腾。从小说是怎么发生的开始讲起，讲到他早年在驻马店的艰辛经历，讲到先锋小说的现状，着重讲了如何进入小说。由于受众多为初学者，先生没有过多深入。先生留了足够的时间与我们互动。我问了小说的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时我对文学的一腔热血挥洒得一塌糊涂。在一次次自我欣赏又一次次失败后，我渴望有一位导师指点迷津。先生的丰富阅历与对小说严肃而虔诚的态度使我确信，我已然和我想象中的导师不期而遇。2016年10月在黄淮学院听完先生的讲座后，我厚着脸皮把我的一篇小说稿塞进了先生的背包里，希望能得到他的点拨。先生微笑着说，他会看的。后来我想，我对先生的拜访从那次讲座就开始了。

回到家，我开始阅读先生的小说《光荣院》《局部麻醉》《讨债者》《雨中的墓园》。先生的小说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是表现的也是隐喻的，这使得叙事本身和所叙内容变得哲学化了。最震撼我的地方是这种哲学化的叙事没有让我望而却步、难以下咽，它一直吸引着我阅读下去，那种吸引力与阅读一部优秀的侦探小说并无二致；且不断使我身临其境，使我置身于交错的、层峦叠嶂的时空中，感受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隐秘。它是如何做到的呢。我苦苦思索，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仿佛我每天经过桂花树不经意嗅到花香，再嗅时已渺不可寻。在我一边阅读一边思索间，先生的回复也终于到了。

先生的回复让我找回了自信。我得寸进尺地向先生提出去省城拜访的愿望。先生温和地说，好啊，来时记得联系。我说那太好了。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定去拜访先生。我感到兴奋又惶恐。先生会问些什么，我该请教些什么。抵达省城的那天晚上，我跟一位大学同学小聚，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彼此都有了不小的变化。我们举起酒杯，缅怀往事，聊起军训，聊起在寝室开卧谈会。酒酣兴浓之际，我想起即将到来的拜访，心里虽然掠过一丝忐忑，但满怀期待的拜访也在可预见的时间点上等待着我和一位先生。

第二天下午如约去见先生。一进门，先生和夫人还在吃饭。先生问我吃饭没有。我说吃过了。先生向夫人介绍我并夸了我的文章。先生随顺幽默，夫人淳朴慈祥。我的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客厅里的整面背景墙是一个巨大的书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先生让我在书房落座。书房里书籍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有文学名著，有哲学经典，有古典音乐，也有世界电影。现在仍然记得当时我从那书的墙壁上竟然一眼看到了东野圭吾，这里是柴米油盐与精神领域无限交融的世界。随后有一家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来访，先生接待完，来到书房，拿出一本地图册，查看我的家乡在地理上的位置，先生说离“颍河镇”不远，那正是先生的小说王国。先生放下图册，拿出我的小说稿，开始手把手地给我讲授，仍然是严肃而富有激情。讲语言的建筑；讲现实与真实之间的距离；讲生命进行时与生命呈现的关系；讲零碎而机械的写作现象；讲什么是叙事、什么是讲述；最后归为叙事的核心——时间与记忆。对我来说，虽不能当下大悟，仍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一只喜鹊落在窗前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着歪头探看。先生端起茶杯，指给我看。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那个下午过去了。晚上我执意请先生出去吃饭。先生答应了。餐叙间先生再次给我讲语言的风格问题，勉励我要勇于表达内心感受最强烈的部分。

那天下午，我开始思考语言、时间、空间和记忆的问题。语言的复调与立体感可以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呢。小说中的语言比如出场人物，是从现实生活出发，还是从文本出发。雨淋在身上，我发现天下着雨，我想起雨伞，这是当下的时间吗？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上，为什么时间只能向前，为什么我们必然老去无法回到原点。在时间的秩序里，我们只能感受转瞬即逝的一刻吗，人生只能回味吗，我们能在虚构中主宰时间吗？

时间的当下性、秩序性是真实感的基本面。当小说的人物一出场、故事一开始时间就开始了，叙事的进行必须遵循时间的规定性、秩序性，否则就违背了真实感的基本面，使叙事变成事后讲述，叙事便失去了说服力而变得虚假，可以这样理解吗？

时间的当下性、秩序性是悬念的基本面。即便是叙事者在第一层面上也无法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无法确定故事的走向乃至人物的最终结局。否则就违背了悬念的基本面，使叙事变得乏味，变得假惺惺，小说就变成了故事汇而失去了艺术魅力，可以这样理解吗？

那个短暂的下午在我的记忆中不断被拉长。从冬天到春天，我都在思考时间与记忆，一直没有了然于胸的答案。于是那次拜访并未结束。它不停经历时间，吸收时间。从听墨白先生讲座开始，从那只喜鹊落到窗前先生指给我看开始，从晚餐微醺后跟先生握手告别开始，那次拜访便一直在我的意识里持续。生命里的一个瞬间被一个难忘的空间不停拖拽，以至于漫长。如今夏季早已过去，秋季正在时光里蔓延。先生的书房、先生的传授、先生的宽厚以及他满头的白发依然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