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思高

两株大杨树华盖相交，叶片们轻轻摩擦，如闺中密友喁喁交谈。抱着粗壮的树身，皴裂的树皮坚硬粗糙，如铁器的棱角，硌手，但真切深沉，像初恋少女依偎着粗犷刚健的男友，心里满是踏实愉悦。把脸靠到树上，大树特有的气息瞬间通过鼻孔进入五脏六腑，绷紧的神经、压抑的心情都变得松弛熨帖。

视线沿着树干一寸寸攀升，高大树干上疤痕累累，有的地方折断后留下的枝丫痕迹，如河蚌内陷的大嘴，没有很好地愈合。再往上树杈分开，由碗口粗细直到手指一般，螺旋状上升舒展。越向上树皮越嫩，白皙细腻。手掌般的树叶被柔韧的叶柄系于枝上，扩展成繁茂葱茏的树冠。

一群麻雀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忽然哄的一声，齐刷刷飞向东边，在高远的天空划个圈，又扑棱棱飞到树上。树冠如上下滚开的锅，再次咕嘟咕嘟沸腾着叫声。从远处飞来两只喜鹊，吓得落在树冠上的麻雀一哄而散。赶走了麻雀，喜鹊从一根树枝蹦到另一根树枝，骄傲地逡巡踱步，似乎在检查鸟巢周围的安全。它俩叫着跳着，确认平安无事之后，跃到巢里，相互交颈，亲昵地轻啄羽毛，像一对干活回来的农民夫妻，彼此拍打身上的灰尘。

起风了，乡村的风说来就来。掠过池塘，翻过院墙屋顶，踩着庄稼的头颅肩膀，扑向大树，狠劲摇晃。大树被摇动，也不生气，稳稳地站着，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乐于晚辈小孩子们爬到肩上，骑到脖子里，扯着头发淘气地嬉戏打闹。

站于树下，嗅着林涛声带来的村庄气息，带来的大地味道，让人凝神聚气，如痴如醉。多少往事在涛声里起伏。

那年我11岁，在乡村已经是干农活的好苗子，白天去上学，放学干农活。挑水、挖地、割麦、刨树根，喂猪放羊赶鸭子，样样不落后。队里给我家分了二分菜地，我把土地深翻，种上辣椒、番茄、茄子、韭菜、豆角、丝瓜。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端着脸盆，给菜浇水。人勤地不懒，把土地伺候好，施足肥，蔬菜长得特别鲜嫩。

在农村，家畜基本都放养，跑出村庄的猪羊，常常会把菜地啃得一塌糊涂。在一个草木未发的初春清晨，我早早起来，在紧邻村庄的河堤东边一块杨树地里，用镰刀削出一捆杨树条，背回菜地，插进地头泥土里，围成密密的栅栏，阻挡禽畜。杨树条插进湿润泥土，竟萌发新芽，鲜嫩的叶片在枝条上逐步长出，活成了一株株小树。后来我到西北上林业大学，才知道这是一种树木繁育方式。赤脚在树下的土地里劳作，松软湿润的泥土垫在脚下，舒爽踏实，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小树，骄傲而自信，干多重的活，都没感觉到累。

上完小学、初中和高中，我的生命在成长，离故乡越来越远。小树长势越来越好，树干越来越粗。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牵挂却越来越深。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地头，用手握一握摸一摸小树，凝神看一看长势。看它们阔大的叶片在静静的时光里扩展，把大地的滋养化为生命的图腾。

树木同人一样，在尘世里艰难生活，会经历病痛和灭顶之灾。有几次，树上生了虫，树叶被啃光，光秃秃的；有几次，牧羊人爬到树上，把叶片茂密的枝丫拉断，扯下树叶来喂羊；还有人把苞谷秆堆在树下，一把火烧得树干焦黑。大杨树经历的苦难实在不比人少。

离开故乡那年我十七岁，那时的杨树已长到碗口粗，树皮纹理细腻，泛着生命的青涩。怀揣通知书奔赴西北，心境高远豪迈，未来在我眼前，像小树头顶的蓝天，洒满阳光，空旷辽阔圣洁，庄重美好。

西北高原广袤辽阔，气候干冽，人烟稀少，植被稀疏，生存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但依然生长着稀疏顽强的树木。我们训练、学习、野营、工作，绿军装同树木的绿叶一样铺展生命的宽度，同大自然进行着顽强抗争，用汗水浇灌灵魂的干渴，回旋着命运不屈的歌声，那片星光耀眼的高原是梦想出发和栖息的高地，有多少战友终生挚守于此，把生命献给了国防事业，夜以继日地科工研究，终生没有离开几十平方公里的地方。他们真的做到了成为一棵树，根扎大地，鞠躬尽瘁，把绿意融入天空。

三十多年光景一晃而过。扎根于故乡的杨树长成三十多米高的大树，伫立村头，成为村庄的风景和标识。它们是村庄的经历者，见证着苍狗白云世事沧桑，当初看着我手握铁锹，汗洒衣背辛勤劳作的乡亲们一个个不堪疾病苦难，相继辞别人世而去。曾经如健壮大树给我遮风挡雨，在大杨树下指导我种好土地的父亲也在去年冬天一个格外寒冷的日子凋落下人生的最后一枚叶片。

三十多年来，我辗转多个地方，为生活奔波劳碌，经历和见识过无数次风雨。风暴袭来时，惊慌失措过；寒潮来临时，忧虑恐惧过；也曾被现实的铁锤砸伤，被生活的利刃斫砍。无数个夜晚，也曾嗅着刺鼻的白毛风在崎岖的道路上徘徊。但作为农家子弟，一想到那些树，它们的坚定自若，它们的刚强镇定，它们的坚韧不拔，内心就充满力量，总是在泪雨滂沱后，再度挺起胸膛，迈出人生坚定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