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仪天

闲来无事，翻阅旧书，看到元人马臻的《无事》诗中有这样一句，“昼眠厌听啄木鸟，早凉喜见牵牛花”。忽然感觉古人真是太奢华了，居然能听厌啄木鸟的啄木之声，真的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我小的时候，村庄里尚有无数葳蕤的参天大树，上面聚集了大群大群的喜鹊、乌鸦、麻雀、辣嘴子等知名和不知名的鸟儿，像极了那个时代聚在一起开会的人们，它们在浓稠的树叶间，喋喋不休地述说着各自在生存道路上遭遇的喜怒哀乐，述说着各自的爱恨情仇。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我能揣测出它们说话的大概意思。那时我常常跟随我的父亲母亲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会上总是出现和鸟们一样的场景。我感觉鸟们所表达的和村里人所表达的基本一致，无非就是些吃喝拉撒的大事和你情我爱的碎事。

那个时代，村庄很贫穷，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是异常的振奋和昂扬。大地上除了缺乏粮食，什么也不缺。每一个破落的庄院周围都生长着大小不同、参差错落的各种树木。树上除了长满枝丫、叶子、花朵和果实之外，更多的是聚散着大群大群的鸟儿。傍晚是鸟们劳作一天后的生活会。有些鸟和村子里的人们混熟了，须臾不离地绕着村庄和树木生活；有的鸟却不愿意和人类搅和在一起，它们像隐士栖息在我们不能揣测的地方，安静地过它们的日子，譬如猫头鹰、戴胜鸟、鸽虎、鹞鹰等。

在这些鸟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啄木鸟。这是一个机敏伶俐的灵物，它们以树为家，始终与人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既不亲近，也不远离，勤敏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我的伯父是个木匠，他和啄木鸟一样是依赖木头维系生存的。啄木鸟啃木头是为了喂养身体，伯父“啃”木头也是为了维系一家人的生存。不同的是啄木鸟啃木头能让树木长得更加健壮健康，伯父“啃”木头是对树木的杀伐。伯父曾经告诉我，三皇爷治世时蠹虫泛滥,大地上的树木累遭其害，面对这种状况，人们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上奏给玉皇大帝。玉帝看到生灵涂炭，便命令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化身为神鸟，为了表示对奎木狼下界的重视，在奎木狼的小腹上贴上一枚红色的小贴，警示下界百姓，此鸟非凡鸟，不可随意捕杀。这个小巧机敏的小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啄木鸟。

李时珍曰：“啄木小者如雀，大者如鸦，面如桃花，喙、足皆青色，刚爪利嘴。嘴如锥，长数寸，舌长于嘴，其端有针刺，啄得蠹，以舌钩出食之。”《博物志》云：“此鸟能以嘴画字， 令虫自出。”鲁至刚云：“今闽、广、蜀人、巫家收其符字，以收惊、疗疮毒也。其山啄木头上有赤毛，野人呼为火老鸦，能食火炭。”

雄啄木鸟在求爱时，会用自己坚硬的嘴在空心树干上有节奏地敲打，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像是拍发电报，迫不及待地向雌鸟倾诉爱的心声。

那么，“闲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这样的句子，只是隐逸之士们的臆断了。他们只知道自己享受“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暧昧生活，却忽略了生物传承的大事情。但是，也不失为一种高潮的人生境界：入夜时分，有高僧悟到了生命的真谛，轻轻地敲打着我们的门扉，急迫地与我们分享的那种初衷，是多么的恳切和真诚啊！僧是脱了俗的人，自然有不俗的见解。

我最喜欢啄木的“笃笃”声，明明知道这声音来自就近的树木之上，还是执拗地认为来自深山古刹，空灵而又幽远。揣思：在一个深山密林掩隐下的大山的皱褶里，一座红墙碧瓦的寺院前，清清的小溪从门前流过，石质的小桥上爬满青苔，沟沟洼洼里盛开着各种各样清丽奇妙的小花，鸟的叫声像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山上，砸在树上，砸在寺院的瓦楞上……禅房里，老僧结跏趺坐在蒲团上，富有节奏地击打着木鱼。

笃笃……笃笃……像极了啄木鸟的啄木声。

可惜的是，这样亮丽空灵的啄木声，早已变成了童年少年时期的记忆和遐思了。进入青年时期，仿佛进入了一场颠沛流离的旅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娶妻生子、迎来送往，改革的大潮汹涌澎湃，人生的道路坎坷不平，一晃就晃到了中年。生活没有达到预期，生命却到了秋天。回看生命的路，回味生命的故事，回听过往的声音，时而悲凉，时而心酸，时而欣喜。感觉自己遗失了许多，也拥有了许多。

大约是四五年前的一个初夏，好友约我到他工作室品茶，欣欣然而往之。落座后，他热情地煮水泡茶，我信马由缰地观赏他四壁张挂的书法作品，耳畔油然听到了久违的“笃笃”声，这声音像福音，与我沉寂在记忆深处的“笃笃”声，在漫长的时空里，遥相呼应、谐趣横生，把我带进了一个个清明亮丽的夏季。

“我约你来，就是让你享受这份难得的空灵。”好友说。

“至少20年没有听到这声音了，这是耳轮的盛宴。”我说。

好友是我们当地难得的书法家，因为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以及在本地书法界所具有的影响力，教育局特意为他营建了专属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北窗外是教育局的后院，后院里长着数十株直径过尺的柳树以及其他花木。打开北窗便是满眼的柳丝摇荡和鲜花竞放，这样的幽境只配文艺人享用，这种环境无疑是书画人艳羡的绝佳之地。在这里铺纸挥毫，写出的字都是绿色的、充满生机的。如今啄木鸟不请自来，又为他寂静的工作环境带来了些许的生机和灵动。

对于啄木鸟的造访，好友另有一种想法。他认为啄木鸟是一种勤奋的鸟，是一种不遗余力为生命拼搏的鸟，是一种催人奋进勇往直前的鸟。

啄木鸟从清晨到黄昏毫无懈怠地奔波在树上，不停地履行着“森林医生”职责，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像啄木鸟这样忠于职守，献身于人类的事业，这世界将会是多么的祥和安宁啊！

我们在啄木鸟的“笃笃”声中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中午，我们在教育局的办公楼上虔诚地接受了啄木鸟老师的一次再教育。往后余生，路该怎样走？艺该怎样从？德该怎样修？顿时，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