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明庆

相信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听到过鼾声吧！如果一个集体宿舍里有一两个打鼾的人，那么一到晚上，整个屋子就不得安静了。

世上的工匠各擅其技，而鼾声也能分出许多型号来:有轻描淡写的流行小调，也有重量级的雷声轰鸣；有流水般的不疾不徐，也有时而低吟浅唱、时而高亢激昂的花腔，更有一种拐着弯儿、拧着劲儿、带着拍儿、带着哨音、没有规律、出人意料的荒腔走板，是最让人难以接应、难以抗拒的。

参加工作后，第一次让我见识了鼾声的法力。那时，我住在机关宿舍，隔壁住着一位中年同事，此兄是个重量级而且带着花腔的打鼾人，每到夜晚，他倒头便睡，随即，“呼噜——啪，呼噜——啪”的雷声便持续响起，震动屋宇，穿墙而过，似乎窗玻璃都抖着颤音。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睡，直愣愣瞪着双眼等待天亮，而那位老兄却在梦中磨着牙齿自享香甜，浑然不知隔壁人的无眠之苦。我只恨墙壁太薄、自己耳朵太尖，于是便用被子蒙住头以求减轻些音量，但还是难以抵挡鼾声的攻势。

说来也奇怪，时间久了，我对来自隔壁的鼾声渐渐适应了，不再计较鼾声的烦扰，甚至产生了一种依赖性，听不到他的鼾声竟然睡不着觉了。有一次，他去朋友家聚会，晚上12点多了还听不到隔壁的动静，我顿时起了疑心，于是便去敲他的门。屋内无人应答，我又给他朋友家打电话询问，朋友说：“酒场早散了，早应该回到单位了！”我便急忙找了个同事一起沿路去寻。当晚下着小雨，大街上静极了，很少有行人来往；路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在路灯下明明灭灭泛着光亮；雨点敲击着树叶噼噼啪啪作响，让人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冷。当我们走到一条小路的拐弯处，猛然听到了那熟悉的鼾声。我们走上前去，见那老兄竟然双手抱着一棵桐树，身子斜趴在树干上睡着了。接下来的剧情十分简单，当然是他被俩人架着回到宿舍继续打鼾，而我也在那鼾声的伴奏下安然进入梦乡。

医生说打鼾是一种呼吸系统的疾病，尤其是身体肥胖、年老或嗜酒的人易得。

母亲年老后，也有了打鼾的毛病。不过她的鼾声平缓而节奏均匀，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和波折。她晚年卧病在床，我在床前伺候，听着她那从容而又均匀的鼾声，我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就像我儿时听着母亲的摇篮曲，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过，伺候年迈的病人，心里总有些警觉，有时也会被母亲偶然高拔的鼾声所惊醒，每当此时，我便轻轻推她一下。母亲总是翻个身，很抱歉地对我说:“我是不是又把你吵醒了，睡吧！我不打了。”我说:“没有，你睡吧！”接着，呼噜声再次响起。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喝了点儿酒，回家后便上床睡下了。待到醒来，我没听到母亲的呼噜声，睁开眼看到，母亲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佝偻着身子站在床前，正用她那瘦弱的手为我掖被子。我激灵一下坐起身说:“娘！你咋不睡呢？”娘说:“我见你的被子快掉地上了，给你拽拽。天凉了，别感冒了！”说着又去拽我的被子。我赶紧起身把母亲搀扶到床上，又为她加盖了一个小棉袄，直到她又打起了呼噜我才上床。窗外，一轮秋月把大地照得一片银白，院子里的那棵老椿树的枝叶在秋风里摇摆着，将斑驳的剪影投到窗户上，就像母亲那双枯涩的手在我心里拂过。躺在母亲身边，听着那均匀的鼾声，此时我感觉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终于有一天，母亲的鼾声永远离我而去。我知道，我失去的无疑是一种天籁之音，此生不能再有。

母亲去世后，父亲仍然不肯搬到城里去，而十分固执地住在老家。这就需要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轮流回家值班。冬季天冷后，在我们兄弟姊妹动员下，他才进城与我们住进了暖气房。

新冠病毒肆虐，93岁的父亲也没躲过去，发烧、呕吐、咳喘、拉肚子、喉咙肿痛、四肢乏力，所有显像症状都出来了。原本就有高血压、冠心病的他，病情更加重了。父亲喜欢单独住一个房间，我们夜晚的看护床只能支到外间。父亲也有鼾声，不过声响十分微弱。夜里支应父亲只能和衣而眠，因为要时而起身近距离观察动静。每当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门前，轻轻扭开门把，听到他微弱的鼾声或看清他胸前被子有节律地起伏着才算放心。

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下，父亲终于闯过了疫情这一关，身体渐渐恢复。老人久病，床前支应的活儿无疑是辛苦的、难熬的。每当我听到父亲那阵轻微的鼾声，我都感到无比幸运，都会暗暗祈祷:即使折损我几年寿命，也愿换父亲的百岁之期。

妻子年轻时的鼾声比较轻微，每当夜静的时候，听到身边她那轻微均匀的鼾声，如同一支催眠曲，让我酣然入睡。妻子身材比较瘦，又不饮酒，但晚上经常出现轻微的鼾声，是不是她的呼吸道有了疾病？但是，除感冒以外，我从没有见她呼吸道发干、发痒难受过，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想她的鼾声是劳累造成的。妻子自从走进我家门后，生儿育女，照顾老人，总是忙得团团转。年轻时，她既要上班还要照看孩子，又要为老人做饭洗衣服。现在退休了，她仍然需要照顾老人，还要带孙女，每天晚上睡得很晚，但只要躺下睡着便有轻微的鼾声出现。因此我断定，她的鼾声是劳累辛苦造成的。有时候我跟她开玩笑说:“喂！老朋友，你的呼噜也见涨了呀！”妻子不恼，却回怼一句:“自病不觉，你早就上过呼噜山了，不过是不想跟你说罢了，你倒先嫌了俺。”说罢，四目相视哈哈大笑。其实我平时好喝几口小酒，打鼾的毛病早已有了，只是父母没说，妻子不言罢了。自此，我心里便有了一丝丝愧疚，也更理解了什么叫世间真情。每当妻子的鼾声出现时，我都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此时，我多么希望，这鼾声能够变成一服解乏的良药啊！

鼾声是一种生理上的毛病，但也是人间烟火中的一种元素，甚至是人生中的一种必要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