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祺

在古代的语境里，现代的沙发、椅子、凳子的通用名叫坐具。儿时的农村，一般人家是没有这些物件的。若有，或是祖上家境优渥传下来的，或是时下有人吃公家饭，家境较其他人家殷实些。因为是坐具，要承重，要经久耐用，需要较密实的材质。自己制作要有闲木料，采买要有闲钱。那时农村的经济还是温饱经济，讨荒要饭也不是稀罕事儿，相较果腹和蔽体，坐具便是长物，有，自然好，没有也罢，于生存也没太大的影响。

各家各户坐具的匮乏、单调，集结为整个农村坐具的集体匮乏与单调。篻、鼓墩是主打与中坚力量。因为它们材质易得，不用花钱。篻者，用玉米或高粱的叶编制，圆形，直径一到三尺，厚一寸上下。妇女纺线、女红盘膝而坐，女客来了，也用于招待。鼓墩大多也用玉米、高粱叶编制。圆柱形，高八九寸，直径与高相仿，实心，面中心着一绳扣，方便挪动、赶场。坐在上面，温暖而富有弹性，除没有靠背，能坐出现代沙发的况味。还有一种木质的鼓墩，属木料中的无用之用。那时农村宅院的房前屋后，皆种材树，成材之后，干和枝做梁、檩、椽，树干和树根的连接部，非干非根，盘根错节，烧火可惜了，又别无它用，便用来做鼓墩。把碎根锯掉，把皮揩了，经过斧锛，一个圆柱形的木质鼓墩就做成了。全家人这个坐坐，那个坐坐，为新添的家具兴高采烈。木质鼓墩的好，在于经久耐用，一团死木疙瘩结实得很，但太沉，来回搬动不便，坐起来硬，也缺少一些雅致和灵气，但终归聊胜于无。

有些时代气息的，带四条腿的凳子也有，但那是稀罕物，且不会留在家里，一般是学生的专用品，孩子读书关乎着家庭的颜面。那时的农村里里外外都弥漫着穷气，教室多是以前地主、富农远走他乡后留下的，破落衰败。学校无课桌，两个坯墩，一块瘦骨嶙峋的条板往上一架，便是课桌。丈亏丈盈的条板上，安置八九个学生，寸板寸金，学生们经常为了一点空间发生争执。上课坐的凳子学生自带，各坐各的，有腿的凳子为上品，鼓墩为下品。凳子稀有珍贵，却没有鼓墩皮实，学生们又少有老实的，爱拿凳子当玩具、当武器，家长怕弄坏了，便让孩子上学带来、放学带走。

过去的农村，哪个村都有几个饭场。饭场就是村民们聚集、围拢在一起吃饭的地方。若论起饭场的形成，凳子的匮乏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在家吃饭也没有凳子可坐，更别讲餐桌了，假设有餐桌，也没有盘、碟可放呢。家里缺凳少桌，里外都得站着蹲着，倒不如走到街里，走进饭场。因为好多新事奇事在饭场里传播，饭场有场无凳，或站或蹲，来去自由，开放包容。

那时村里的学校经常放假，放假的原因说起来好笑——因为凳子。小小村落，红白喜事总归有的，遇着红白喜事，待客不打紧，凳子的紧缺就凸显出来了。学校是凳子、好凳子最集中的地方，事家、事家的主事或村干部就找到学校，老师校长都是文化人，哪能不通情达理？学生们自然更不会说什么，既可以撒欢儿，又能看热闹，还可以叨大盘，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盛宴呢！

有关河南“三大怪”的说法流传甚广，其中之一便是“有凳不坐蹲起来”，此情属实，非杜撰也。其实又分两种情况：一是有凳不坐骨蹲凳上，二有凳不坐骨蹲地上。其实，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怪的是表象，不怪的是根底。从发明凳子少说也千年有余，凳子在农村农家仍没普及，凳子的数量大大少于屁股。也就是说，人们没凳子坐，坐不上凳子的历史十分漫长。没凳可坐，席地又太凉，起身做事也不方便，骨蹲便成了自然、聪明的选择。

不知河南以外有骨蹲习惯的省份和地方没，反正河南老家的先民们一骨蹲就是千年，将骨蹲从外在的行为变为内在的基因密码，代代相传，长盛不衰，构成河南人最为显著的基因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