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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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 馋

♣ 张富国

《红楼梦》里,有一回写林黛玉吃螃蟹,只肯吃一点儿蟹螯里的“夹子肉”,却不取更贵重、更讲究的蟹黄。螃蟹性阴寒,黛玉身子弱,吃过蟹肉,肚子就不舒服。宝玉便烫一壶合欢浸的酒,黛玉喝了,才觉得好了不少,可见黛玉的口味多么挑剔。

馋人里,有一些跟老饕正好相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俗话口刁。挑剔到不吃的东西,甚至要多过能吃的,属于口刁中最尖刻的一族;或者仅吃几种自己喜欢或习惯的食物,比如,不吃蔬菜水果,不吃某种特定颜色的食物,或者拒绝某种性状的食物,如糊状。偏食挑食,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和脂肪等营养摄入不充足,营养失衡,像蚕只吃桑叶一样,生长发育一定会出问题:体重偏轻,面黄肌瘦,不长个头。

清代美食家梁章钜,可算口刁的典型。他曾开出一份《不食物单》,以省口舌之烦。他列出不食的食物,一类是伦理信念里的“深戒者”,例如狗肉;一类是生来就不吃的“深恶者”,例如香菜。这不吃的东西,竟达二十多种,鳝鱼、猪头肉之类在列,排骨、鸡蛋汤、香肠、黄瓜等人人爱吃的美味,居然也在列,让人匪夷所思。

京津地区的方言中,有个词叫“尖馋”,似乎准确地表达这种状况。一种是病态的,《红楼梦》里,黛玉和熙凤两人吃蟹,完全不同:林妹妹只吃一点螯中白肉,凤姐专吃蟹黄,还让丫鬟平儿给她剥了一大堆,少了美食家公认的“蟹必须自剥自食”的美意,绝非“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贪吃油腻的蟹黄,是老饕的习性;只吃清气的蟹夹子白肉,则是典型的口刁。林黛玉的口刁,是病后减少热量的需求、剥夺胃口饥饿感后造成的。这种感官选择性的排斥,大病初愈更为突出。另一种是正常的,比如,女性怀孕后,激素的变化,带来口味上突飞猛进的变化,比如,爱吃酸的,爱吃辣的,喜欢吃荤的。

细细考量,尖馋更多反映机体的不良。林黛玉和古代美女西施一样,有病缠身,一个害肺病,一个害胃病,以致形体清瘦。《管子》说:“小谨者不大立,飺食者不肥体”,飺食就是嫌食、厌食、挑食,多半患了消化系统的病,身体自然不会强健。不爱吃饭的人,身体不会胖起来;谨小慎微的人,不能成就大事业。厌食,古称“恶食”,较长时期内见食不贪,食欲不振,甚至拒绝饮食,这是病症。如今,因减肥而厌食的现象猛增,不思食、不嗜食、不饥不纳等,让人顿生许多隐忧。

大美食家袁枚也极为挑剔,常因没吃舒服而大发牢骚。有位富商以四十多种菜肴款待他,但他“散席还家仍煮粥充饥”;一次坐席,诸菜尚可,因为“饭粥粗,勉强咽下”,结果“归而大病”。如此这般,足见口刁的情况十分复杂。晋代的何曾,馒头不蒸得开了十字花的,他不吃;一餐膳食花费万钱,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开花馒头暄得很,口感更好,他居然不吃。摆阔归摆阔,但这嘴可真够刁的!宋代有位高薪请来的厨娘,做一道羊肉菜要用十头羊,每头只取羊脸肉一片。珍馐的馐,就是羊脸颊上的那片精肉。她却宣称,这是为了美味,实在不敢恭维。

当然,口刁自然有口刁的道理。嘴巴刁钻,品位水准自然也不一般。林黛玉最有诗才,咏螃蟹更是缘事而作、缘情而发的神来之笔。“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宝玉吃得狂放;“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黛玉则多了几分淑女的婉约与含蓄。她点评色相,蟹螯白肉如“嫩玉”,鼓胀的蟹膏似“红脂”,借用宝钗评诗的话,真真把螃蟹“形容得一个缝儿也没有”。凭谁读来,能禁得住这般绝妙的描写,不动垂涎之念?这尖馋不疾不徐,却平添一段赏心悦目的时光。

喜宴丧宴,大席小桌,那些大荤大肉吃得烦了,探春和宝钗商议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李渔《闲情偶寄》里讲,“金陵城里的枸杞苗雨后随处可摘”。可见东西不算尊贵,遂给五百钱劳烦私下另添,厨子笑说“两位小姐就算是大肚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去”。钱多钱少在其次,那份淡口闲心却难得,枸杞苗降热清火,这一味,挺像平日讲的处事为人,让人眼前一亮。

如此想来,平日里做饭,不勾浓芡,少用明油,宜清尝淡品;正如大家的作品,文字清淡得很,大都存本味去雕饰,舌尖流溢着人间百味,笔尖喷涌着人世百态。人有了癖好,爱到了扭曲的地步,才显深情,才露率性。所以,世间的美好,便是自己的真气与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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