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素菊

多年前的夏天，梁先生想出版一套与收藏和文玩有关的书籍，我给他推荐了北京的陈先生。陈先生做木器生意，家具都是榫卯结构，留有伸缩缝，木头可以柔韧伸展，自由呼吸。

陈先生单薄，喜静，与满屋的木香融为一体。陆续聚在一起的多是些喜欢木器的人，喝茶直至尽兴，将精巧的把玩一个个传着看，发表看法。客人天南海北，话题此起彼伏。陈先生很少插话，只管安静地给大家沏茶、续茶。有人说至兴处，众人开怀大笑，陈先生也随着笑。客散，陈先生一件一件收拾茶具，清洗归原。

这里在五环以外，出门就是田野，远处的山岚若隐若现。院里堆有成垛的木头，格扇门里存放着一些老物件。我挑一些合适的拍了图片发给梁先生，让他构思。陈先生一个人时就坐下来细细修磨长扇的木屏，一群嬉闹追逐的孩童行立画中，栩栩传神。我想起这是仿制唐寅的《百子图》。陈先生用的是清刀手法，全手工，一笔一画地刻。

陈先生以前学的美术，一心想做个艺术家，没想到辗转多年，管理着三四十个人，做起了木器生意。要跑遍旧家具市场，广交各类行家朋友，遇到入眼够格的，少不得几番讨价还价，杀价到双方满意才银货两清。辛苦拉回来再修修补补，每一件都要费不少功夫。一些艺术家和拍电影的消息灵通，也常找他合作，当面称他陈老板，把他当精明的生意人看，他说我哪里是个生意人，不过就是在故纸堆里讨饭吃。

拉着我去看楠木的工作室，地方都很偏僻。刚毕业的小姑娘接待我们，声音如黄莺清脆，择善如流地讲，我听得多，记不住。陈先生很耐心，从不打断。我盯着金丝楠的几对顶箱柜反反复复地看，入了神。陈先生为此夸那姑娘讲得好，姑娘脸红得胭脂一样。

陈先生发现我对楠木感兴趣，话才多一些，开始教我一些木器知识。他说所有的木头都有个性，藏品如乾坤入袖，风姿清雅。比如紫檀是贵族，花梨是君子，楠木柔韧善舞，乌木郎心似铁。这些木头都会经历风刀霜剑，被岁月打磨，巧成天工。木器之趣，在于把玩，动与静之间，吸纳，收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包浆，自持生机和温度，最后才变成一件艺术品。我惊奇地说木器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啊。他轻抚着楠木椅子的把手，说他这一辈子只愿做好一件事，每天与眼前这些有生命的木头对话，就挺好。

梁先生说要过来谈合作的事。阳光下，陈先生忙着给金丝楠的佛像开脸，眼神专注。佛像低眉垂首，神情自若。每个木头都会有记忆，阅尽人间事，他说得没错。

那幅百子图已挂在茶室的墙上，入色入韵，也不喧宾夺主。陈先生趁着等人，埋头画一对中间带几案的椅子，巧妙精密的结构，榫头之间互相咬合，不用铁钉和螺丝，便能坚固承重。我惊讶他竟能将各种不同的榫头结构，画成精确的立体透视。

梁先生拿了一盆墨兰过来，还没开花。陈先生很喜欢，说兰草是梁先生这样性情的人养的，我不养这些。梁先生接了话，说你这屋子里一定得有兰草。以前把经商这行叫“买卖”，张九龄有首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这诗里用兰草提到了“生意”，生意生意，就是长久旺盛的意思。看梁先生引经据典，陈先生也不反驳，笑着说，只知道读书人爱兰草，没想到养兰草也能与生意有关。

梁先生却很当真，说上次来你这里，发现你这个茶室清冷，没养有生命的植物，兰草与这里很配。陈先生抚摸着楠木做成的茶台，说木头就是生命呀，随四季变化而生长，聚山野之气养足了神，冬天冷了收缩，春夏又悄悄长回来，与人一样，爱伸懒腰。梁先生愣了一下，没接话。

在梁先生的书房看到过一大盆剑兰，一簇一簇的，生机勃发，盆面刻着文绉绉的诗句：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我以为是出自倾慕之人，梁先生让我多读读胡适，过了很久才懂他的心思。

隔了一段，梁先生来喝茶，看到那盆墨兰没精打采快死了。陈先生等着冬天开花，经常用水浇，又拿到屋子外边晒。陈先生不知道，还往花盆根部放了土，兰草其实不需要这样的土壤。梁先生又把兰草抱走了，说养活了送回来，养不活就再送一盆。

入秋，和陈先生一起去找梁先生，把出书的计划商量定了，又把话题转到梁先生养的兰草上。兰草品种多，寓意好，他如数家珍，一口气讲出来十几个兰草的脾性。孔圣人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梁先生先前在煤矿是能写字画画的人。老家的山前山后都是石头，兰草长在深谷也没人认识。一脚跨进京城，开了公司，做了多少书早已记不得了，孤独时只剩下那满屋的书，养兰草是想找个说话的人。梁先生声音低低的，对着陈先生，又像说给自己听，北京城这偌大个地方，生生把一个艺术家逼成了老板，也能将老板改造成个艺术家。陈先生脸红了，联想起了自己。

冬天抱回来的墨兰开花了。陈先生欣喜地指着给我们看。他自己又养了很多兰草，但就是不开花，养兰容易开花难。我也好奇兰草养好是不是培了什么肥料。梁先生说不用肥料，少浇水就可以。兰草喜欢散光，不喜欢阳光直射。说像陈先生那样的工作室，兰草养不活的。陈先生沉默了一下，又笑起来——这兰草，竟与人一样活这么细。

梁先生为陈先生认真做了书，厚厚的两本，一本描写器物之美，一本叙述把玩之趣。陈先生很欢喜，以“风物”为名，为书写了序，说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大梦初醒，“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真真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给喜欢藏书的朋友发了短信：送你一盆兰草吧。她马上回复：先替我养着，等开花时去取。回身望一眼桌上的兰草，“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现在的人，忙起来无边无际，兰草啥时候会开花啊，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