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雪丹

梅花又开了，开得让人心惊，猛然地心惊，像看到一年的日历再一次翻到最后，新的一年又来临了——梅花开又落，一年又一年。回想时，却不知日历是怎样一页页地翻过来的，就像没有注意到去年的梅花落尽之后，怎样长出叶子，叶子又怎样在秋风中落去，再一次长出花苞。虽然，梅树就长在那里，每天都会从那里经过它。

新的一年就这样静静地、淡淡地来了，和平常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看似平平常常的——没看到梅的生长，梅也一直在静静地生长。只是，这一天，又似乎变得与前一天不再一样，因为，梅花开了。

“寻常一样窗前，才有梅花便不同”，终于又一次望见梅枝间的月，深深体会到了诗句中的意蕴和人生况味。冬日里，梅的清冷与月的清冷相遇，仿佛滋生出一种知己相遇的暖。月光之下，一切都似又一次与前世的相逢，没有什么是新的，一切都是重现：这月，这瞬间，还有微尘中的微尘——我自己。过去与未来，曾经与现在，都必将再一次、无数次地去经历。叹息与欢笑，细微与重大，都在永恒中轮回。听到了吗?查拉图斯特拉听到的预言家的预言：“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

新一天的阳光，也如同昨日。梅花和看梅花的人，都保留着一种静止不变。可又有哪一种静止是永恒不变的呢？我们蹚过的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新年的阳光，还是旧年的太阳发出的光芒。变的，是一个属于年份的数字，又不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变化，变化出一个新年。一个“新”字， 让人生出新的希望。虽然，阳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我们还是愿意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就像相信，梅树每天都有新的花朵绽放。

冬天，有梅花的陪伴，这个季节便充满了诗意。看到一句“一个人衰老的开始，是生活丢失了诗意”，心中突然生出许多的谢意——对身边的花草树木。感谢它们，让我可以时时感受到美的存在，让我一直不曾丢失生活中的诗意。

有些花儿，适合一个人看，譬如梅。小园的中午，有阳光，有梅，有一个寻梅的人——都安安静静的，又各有各的期待。此时，有一种近乎圆满的知足。如果非要说出属于梅花的一种欠缺，那肯定想到雪。只是，岁月早已让自己明白：眼前所有的，都是应当的，都是最好的。应当做的，只是享受眼前的一切。也许，在一个飘雪的日子，会站在雪之中、梅之畔，遥想此刻的阳光。

梅花一直就在那里。它的静默就是一种等待，等待被发现，等待被照亮，等待被唤醒。等待你去发现一花与一叶、一枝的联系，等待你去见证一份静默的生动，等待你去定格一种美的意象……梅花存在，万物存在，美好存在……它们存在，却又不存在——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它们还在等着，等着你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感觉去“创化”，去“明朗”那些美的意象。

你看，梅的花枝是会舞蹈的。有风时，自然是“满树狂风满树花”的激情之舞；即便静止，无论映衬着白雪还是蓝天，它的花枝亦在那里自由地伸展、蹁跹；梅枝上的花朵开开落落，仿佛都是一种变换的舞姿，舞给自己，舞得烂漫自然。

你看，阳光下，梅的花朵相伴着开了花。相伴，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只是相伴，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必想，天就蓝了，就暖了。

喜欢梅花密不透风的香，更喜它疏影横斜的冷。总觉得梅是不属于热闹的花，哪怕花满枝丫，哪怕阳光穿越每一个花瓣，依然能感觉到它骨子里的清与冷。清冷的花，应该不喜欢热闹的探访。自然，一个人的寻访，也不孤单。心中有梅，眼中是梅，感觉之中更有一种丰盈。阴晴雨雪，雾起雾散，无论何时访梅，都是对的，哪怕没有雪。我来，雪就来了。

如果想起一件后悔的事，梅花就落下一朵，那梅花落尽时，是不是就不会再想起值得后悔的事？属于梅花的时节，很快也会成为过去。当一棵树只剩下一朵花，留给世界一个苍凉的背影，叶，却在新生。每当此时，我会在记忆里翻出那些曾经的美好，细数与梅花一起走过的日子，期待下一次花开。这些在春天里谢幕的花朵，一直盛开在我心里。

喜欢看梅，也喜欢关注书中那些看梅人的心情。访梅去得太早，会生出杨万里的懊恼：“一树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同样是早，范仲淹却赋予梅花一种美好的期待：“似留芳意入新年。”陆游访梅应该是恰逢其时的，他狂放地感叹：“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爱美的女子看梅，虽然不能像朱淑真一样“笑折一枝插云鬓”，也可以在心里演绎一下这个场景，想象她在梅前绽放笑颜时，一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美、最闲雅、最洒脱的女子。看花去得太早看不到花开的胜景，去得太迟，又是一种错过，也会生出诗人顾逢的感叹：“岁岁见花人已老，几番花落又花开。”

是啊，岁岁见花人已老，梅花年年在开，每一年似乎都开得那么突然，仿佛只是一个不留神的瞬间，梅花又开了，时间又一次到了一个新的交接点上。这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就像一次又一次看到重复的心境、重复的自己。 重复就重复吧！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日与月，生与死……原本也是无穷的往复。在这种无穷的往复中，“老”又如何？只要，还有岁岁见花的心情，只要，还可以看到花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