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梨花宴，主角当然是冷艳的梨花。别把“宴”看窄，以为摆至桌上，珍馐美食才可称宴，那撑眼的是视觉盛宴，娱耳的是听觉盛宴。花懂人语，观花之豪奢，惊花之气势，得美之享受，诚花宴妙解。想古之花宴，曰花朝宴、花朝节，这一日择花枝，祭花神，赏花影，吟花赋，饮花露，且把花儿揉碎了，百样调制。只是老百姓忙于生计，鲜有这般闲情逸趣。而论起来，诸花之中，不管入眼入馔，是赏是吃，梨花都该排在首位的。

梨花，花宴之魁也。这不，春着五彩盛装翩然而来，鲁城之西五里岭，六万亩梨园，雪崩似的。看这阵势，园主唯恐慢待了这漫天飞白，就让梨花邀约，办起梨花节，搞出梨花宴。人们脸上漾笑，蜂拥而至。那天阳光正好，我随朋友也去赶潮。但见梨花映天，众客咔咔摆拍。女子们撑开花伞，如花瓣摇动，呈古典之美。梨棵中，众人抛下喧哗，荡落无数梨瓣；扔下呐喊，晃一地缤纷。窸窣窣，扑簌簌，惊飞采蜜之蜂儿。

五里岭名曰五里，实不只五里。山岭起伏，地皆石骨。偏梨树最喜山坡石地，瘦土下深扎，石缝间渗水，水润梨根，花开灿果结甜。人说石上开花，石上结果，是石供着梨。春花秋果，一年里，石头上奉出两度饕餮盛宴。多年以前，这里还是秃岭，是谁率先栽下这棵棵梨果？引几梨花绽，袭几簇雪白？至如今万亩雪浪缥缈入云，十里幽香一山又一山，成雪的海洋。梨花昵称晴雪、香雪、玉雨、梨霜，黏个“雪”字，贴个“雪”意。难怪人誉这里“香雪海”。 “香”乃透香盈香， “海”是如海涌动，“雪”为雪的海洋。香雪海，初听，风马牛不相及，仔细品，味觉视觉齐全。春天里，白花儿多矣，拉出来遛遛，哪花儿都没梨花开得恢宏，有气韵。说她“占尽天下白，压遍人间花” ，一点儿不为过！

梨花之开不扭捏。她敞开心扉，说白就白。不像桃花，着一层粉，攀着桃枝，节节妖娆。她簇成束，聚成团，不轻佻，蕊心中缀上淡色花药，营造出静谧。一样的璀璨，桃花风流，紫荆冷艳，油菜热烈。铺地的草花像乡野村姑，攀爬的树花似小家碧玉，梨花是大家闺秀，雅韵绵绵。

诗人们看出了梨花的矜持，给予了深情的哀婉，满树的飞白，就缭绕出惜别的依依。无论是元稹的“梨花万片逐江风”“白妆素袖碧纱裙”，还是韩愈的“闻道郭西千树雪”“百花寥落梨花发”，无不充溢伤感。至于刘方平的“梨花满地不开门”，周邦彦的“空余梨花满地雪”，唐寅的“雨打梨花深闭门”，无名氏的“一树梨花一溪月”，都凝出离恨的凄美。苏轼的“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更是心绪的惆怅、人生的彻悟。

梨花无辜。一树梨白与五里梨白，有着本质的区别。古时，鲜有人规模种梨。除了唐玄宗的梨园，其他的梨树，都是零星的一棵两棵，生在沟畔溪边、村头路旁。春分时节，天气和暖，该远行的要远行了，梨树下，面对这揪心之白，几声叮咛，饯别有万分的不舍。此情此景，一树梨宴比之在酒店设宴饯别还要伤感。人生悲喜交集，那种寂寂孤哀、一别经年的回味，只有这一袭素白才相宜，换作其他颜色，格调就错了。

作为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设有无数盛宴。我原想，唱衰四大家族的《红楼梦》，怎会少了梨花宴？细读之后，方才悟出，“梨花宴”是隐在幕后的。荣府的东北角有处院落名曰梨香院，梨香院乃“离乡远”也。贾府里，树木虽多，鲜有梨树，唯梨香院满院皆是。这绝非曹公随意安排。梨香院的首位主人是荣国公，他缔造贾府，为的暮年养静。之后梨香院住进了冰雪美人薛宝钗。宝钗所用冷香丸，其中四蕊虽没梨蕊，却要千巧万妍地配好，埋到梨花树下，才生得出异香异气，犹未脱梨花本色。其后几位主人，皆以梨花设伏寓谶，命运堪堪可叹。黛玉所居之潇湘馆里，也有梨花一株，梨花的清雅，亦与黛玉气质契合。您说这梨花宴是不是设在屏风后的一桌特别宴？

社会发展至今，地球小到一握，朝发夕至，思念不再。一棵两棵的梨树不再单生，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带雨”有了别解，赏梨花，似乎只剩了左偃的“千枝万枝梨花白”、岑参的“千树万树梨花开”。

回归梨花宴的本真：品梨花膳。那天，赏过梨开，时已近午，顺势一拐，进到梨园一座梨花簇拥的农家院里。不用点餐，主人端来好几个梨花菜，有素炒梨花，有肉炒梨花，有粉蒸梨花。清鲜沁脾，耐嚼耐品。又有热腾腾金黄软糯的馒头，咬上一口，甜丝丝的，一打问，玉米面里掺了梨花汁。这让我忆起幼时母亲做的梨花饼。老家后山坡有片棠梨林，当河滩上小草染茵、坡上棠梨花要开，母亲就嘱我们兄妹几个，上坡去摘棠梨骨朵儿。棠梨树有刺，手常被刺烂浸血。梨棠花酸涩微苦，采回来，先焯后漂再洗，然后或凉拌或炒食。那时家家都穷，不缺清纯缺油香，所以，吃梨花菜并未觉出好。倒是母亲烙的梨花饼，溢着满口香。梨花打苞孕蕾，成花骨朵儿时入口最好，要是等到它大开，香气弥出，就没了清鲜味了。

看街上卖过梨花糕、梨花酒，倒是至今不曾食过饮过。

品着这梨花宴，我想，这春天，分明可以叫作梨花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