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公文包里到底包着什么呢？其他人真不晓得，我晓得的是，周亮工公文包里包着的是人才簿。周公字元亮，号栎园先生或栎下先生，河南开封人，崇祯进士，做过很多官，最高至监察御史。周公个性突出，挺阳光，挺雄性，挺坦荡，外貌长得很正面，“方颐丰下，河目珠耳，吐音若洪钟，安步如峙，怒而有德容；性坦率，胸有欲言，必发于口。”一表人才，快人快语，迥异于木菩萨与老油子。

周公是官人，未能免俗，腋下也常夹公文包，免了俗的是，他公文包里装的，是文件册，是记事本，是农政书，是地方志，是民情日记，周公公文包里包着的内容，一般官人包的，他也有，与众不同的，是他公文包里，从来不曾换过的，他随时随地随人随包放着的，是一本又一本人才簿。

“居官不肯假官里人，而好嘉与后进”，身列官场，不太与官人玩，不太爱去酒局饭局与洗脚按摩局，与官人酗酒、叙旧，要言之，是不太爱去搞小圈子，他喜欢的是与辖区内文化人打交道，“好嘉与后进”，某人写诗厉害，即刻备马，登门拜访；某人书法了得，丢了筷子，走村入户；某人才气纵横，而生活困窘，他带柴米油盐带慰问金带就业指标，去其茅屋，嘘寒问暖。

周公这个花名册没花名，都是人才名，随时带身上，“尝置一簿坐上，与客言海内人才某某，辄疏记之。”人才居何处，其家几口人，才气在何处，性情是何样，做过甚文章，都一一记下来，“宦辙所至，必枉车骑过之。”听说某地出了某人才，他星夜兼程，去顾茅庐。促膝长谈，谈得入港，然后再问人才所知之人才，“又令进其所知，使耳目间不遗一士，然后快。”

周公自家有多少钱，他也许不知道，他不爱天天抽着筋去数钱；自家多少姨太太，他是晓得的，少啊，他当然屈指数得来；他更晓得的，辖区里有多少人才，有什么样的人才。周公行政，首重人才，人才问人才，人才连人才，人才联起人才链接，人才绘制人才地图，“独喜士，能诗文骚赋，至词曲、印篆、书画通一艺以上者，无不折节下之，与为寒素交”，辖区人才，了如指掌，野无遗贤，一邦咸宁。

周公爱拜访人才，人才自然也爱走访周公。周公家整日里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资格浅的，比他年纪小的，他从不卖老；出道早的，年高德劭的，他执弟子礼，不论贫富，唯才是亲，“虽少年一才一艺，不惜齿牙出其名字；老生贫交，相依如兄弟。”故，一方之域，千里之外，人才都爱来找周公，一起衡文量艺，共相谈天说地，“宦辙经历自三齐八闽，以至江淮，士不远千里倾盖投欢，与谈说古今，辨当名物，穷困夜不倦。”

周公爱人才，不是叶公好龙。假人才来，他当然不高兴，“周栎园好客，然不耐俗士”，俗士爱来，他搭几句话，“辄稍露不快色”，端茶送客。真人才来了，倒履以迎，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剧谈通宵，兴致勃勃，不知道东方之既白，“上下古今，旁及山川草木，方名小物，娓娓不倦，觞政拇阵，迭出新意，务使极客欢而去。”人喜欢人，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这里有个标准：愿意把时间与你，便是真喜欢你；不愿意将时间给你，便是假喜欢你。

周公爱人才，他是蛮爱帮忙的，“或周给其仆赁车马，或奖借之俾得方幅齿遇，或身既死而名淹没不传者，搜求遗集表章之；或抚字其遗孤，或经纪其丧事。”古也有作家穷死的，“有赵十五、陈叔度，皆工诗，没不能葬，周出俸金，葬之西郊。”

有个叫吴野人的，这人才气了得，实力与其名气不匹，莫说是人才，连人都做不起，街上小儿都欺负他，“苦吟海滨，贫病几死，乡里相率为揶揄”，周公到处褒扬他，开会，酒局，茶谈，逢有机会，便夸这人有才气。有人给抬举，人家便刮目相看，其人其尊严便给树立起来了，有人愿意扶持他了，名气因此打出来了，才气因此不软埋了，“自是人知有海陵诗人吴野人”，人帮人，只要一句话，有多少大人物，愿意说那句话呢？南昌有个叫王于一的，寿终未正寝，客死在武林，“先大夫刻其遗文”，他都过世了，这么帮忙，没甚好处了啊，交朋友只是找好处，不算什么交友，重人才不找好处，才是真爱人才。

养士是烧钱活，周公家天天士人来喝酒，作家来蹭饭，丹青手来品茗，卷毛男文青来借米下锅，都是要钱的，钱哪来？周公老婆烧灶火，工资买风流，“客至必置饮，饮必共醉。坐间常置一簿，与宾客言及海内人才某某能文章，某某敦行谊，即笔之。”家产家资都投放在养人才上了，“仕宦三十余年，官至卿贰，家无中人产。”家里有多少钱两，有没有钱两，他不晓得，辖区有多少人才，人才如何分布，他都晓得，他工资福利都花这上面了，来年日子怎么过？“不问家产，唯置一庄，种柳万株，将为归老计”，万株柳树，那是他的退休工资，是他的养老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