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郑风 上一版3
走进儋州东坡书院
儿童诗七首
嵩岳烟云(国画) 付奎文
夏日最忆是麦收
《北京的历史细节》:探寻古都的历史遗存
饥饿的记忆
      
返回主页 | 郑州日报 | 版面导航 | 郑州晚报      
上一期  下一期
饥饿的记忆

♣ 李 韬

莫言在长篇小说《蛙》的开头有一段吃煤块的描写,极具“视觉冲击力”,看得人惊心动魄:

……说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儿,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

关于饥饿的描述,莫言还专门写过一篇散文《吃的耻辱》,写他母亲吃马料被吊起来打的往事。

关于饥饿,那是父辈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父亲出生于豫东平原的一个贫农之家。关于饥饿的记忆,他每每讲起,都会引发一连串的“胃痉挛”,一阵一阵的抽搐。

父亲的饭量很大,母亲曾不止一次嗔怪他:“饿死鬼托生的!”

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正值吃东西、长身体、需营养的年龄,能吃的粮食一粒不剩,甚至地里的植物、树上的叶子也都吃光了。实在饿得慌,就把榆树、槐树“剥了皮吃”——“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父亲天天饿得眼冒金星,甚至常常出现幻觉:“目光所及,皆为美食。”他虽然没有“奢侈”到吃煤块的地步,但偶尔也会吃土挡饥。

彼“吃土”当然非现在意义Z时代口中的“吃土”。

土到肚里基本不消化,其后果就是便秘。唯一奏效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停地喝水往下冲,要形成一股“泥屎流”;如果喝慢了,土遇到水就会板结,照样拉不出来。

我曾经怀疑,父亲的消化系统,应该与马桶一个结构。

1961年,父亲13岁。三年自然灾害虽然接近尾声,温饱依然没有着落。父亲天天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着后背,两眼发着幽光。

有次三爷收生产队的瓜园,有棵瓜秧竟然还有个拳头大的小瓜,三爷看父亲饿得慌,就偷偷把这个“漏网之瓜”塞给了父亲。

父亲看四下无人,赶紧咬一口;又做贼心虚般藏在身后,四处逡巡一番,确保绝对安全后就再来一口。

因为实在饿得很,吃最后几口时也来不及“反侦探”了,就在快要吃完的时候,被同村的一个“积极分子”看到,赶紧喊来几个同伴,逼问父亲“吃的啥”。年幼的父亲经不住恫吓,只得承认,接下来就是一顿围殴。

就这样,未成年的“吃瓜群众”被一帮成年人“暴力美学”了好几分钟。

这些都是奶奶说给母亲,母亲又讲给了我。关于这段“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伤痕史,我一次也没有听父亲讲过。

他的这段“少年维特之烦恼”——隐遁于岁月之间,遗忘于江湖之远;往事并不如烟,往事不堪回首——他像《活着》中的徐富贵一样,被时代戏耍,被同类戕害,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好像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犹如《红楼梦》中的悲凉意境:“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能小时候受够了饥饿与熬煎,所以后来父亲饭量惊人。平时喝面条三碗四碗都是“常量”,活重的时候还会出现“增量”。

我们村南有条河,那是村委会组织村里的劳力,每个生产队承包一段,一段一段挖出来的。

父亲干活从不会偷奸耍滑,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的劲儿,毫无保留。一上午的挖河劳动,他早已累得筋疲力尽,饿得胃都提到了嗓子眼。

据母亲描述,那一顿父亲吃了7个包子,4个馒头,破了全河段男劳力的食量“纪录”。

能吃就能干,是条真好汉。父亲是一把农活好手,播种、施肥、收割、归仓,样样在行;犁、耧、耙、扁担、木锨等,制作各种农具更是他的长项,甚至工艺更为复杂些的风箱、架子车、织布机也不在话下。

我上小学的时候,跟着父亲去乡里交过公粮,拉了满满一架子车小麦,都是用“尿素”化肥袋子装的,每袋都超过100斤。我那时年小体弱,跟着就图个新鲜,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十几袋子公粮都是父亲一个人装卸,要么扛在肩上,要么夹在腋下,要么抱在怀里,姿势虽然不同,重量始终守恒。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有点气喘吁吁。

父亲28岁那年,不知母亲从哪个“仙人”那里听来“指路”:说端午节当天,多大年龄吃多少个鸡蛋,可保全年平安。

母亲就给父亲煮了28个鸡蛋,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吃完。父亲怕拂了母亲一片苦心,捏着鼻子把鸡蛋给吃完了,但“后遗症”延宕久远——只要有谁给他提起“鸡蛋”二字,他浑身就会极度不适,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这种“破坏性”吃法,让父亲对鸡蛋“够了一辈子”。

可能天生一副农民的胃,父亲一辈子最爱吃的还是五谷杂粮,好东西他怕消化不良,吸收不了。

冬虫夏草、东北雪蛤、长江刀鱼、京塘莲藕、海南东山羊、渤海湾盘鲍等各种名贵食材,父亲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冰糖血燕、黄焖鱼翅、佛跳墙、乌鱼蛋汤等各种奢侈菜品,他也一样都没品尝过。偶尔他来郑州,我们下趟馆子,改善一下伙食,他还嫌我们浪费,把吃剩的饭菜全都打包带回,真正的“光盘行动”。

饥饿的记忆,扎根于血液骨髓;饥饿的后遗症,一生都难除根。

3上一篇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