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近段时间我发现，日近头顶，露水集上的人潮还涌着。看各人摊儿前，配着鲜格生生的菜蔬，多了清格灵灵的药草：车前草夏枯草，金钱草龙须草，鱼腥草蛤蟆草，益母草艾艾草。又有半枝莲、金银花、蒲公英等，多了去了。有我认得，叫上名儿的，有我认不得，叫不上名儿的。打问摊主，一种药草，雅名儿俗名儿，掰扯出一大串。

就说这夏枯草吧，一老者嘴一嘟噜，别名迸出好几个，什么牛枯草、麦穗草、棒槌草，金钱草又叫过路黄、镜面草、翠屏草、金锁匙、连钱草、对座草、叶钱草、钱叶草。想乡人，对一株野物，像家养的娇娃，非起个属于自家的名字，分明是溺爱，却弄得远离田土的人犯迷糊。看他们穿扮，极为简朴，裤腿浸露，脚面沾泥，料都是刚从田间来。所采药草，虽皆俗物，却是各具妙用：祛得寒，能避灾，可治病。我熟悉车前草，俗唤猪耳朵草，叶片偎得如莲花宝座，可清热利尿，凉血化痰，轻焯轻煮后，凉拌炒食、蘸酱做馅，味道极佳。小时充饥，从河畔剜来，母亲常拌面让我们吃的。尤忆十来岁时，我暑日嘴馋，吃多了西瓜，闹起肚子，整个人都蔫了，母亲急慌慌，从屋檐下吊挂的草捆中拽出几样草棵，紧熬慢熬，端来让我喝了，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那檐下的草捆，都是端午日采来的药草，其中有车前草。

那时，家住逼仄，屋檐下的土墙上，钉了很多长钉，一包包一串串，挂了很多东西，像杂货铺子。有玉米辫子，有辣椒串子，余多药草，大多是端午那日早上采来的。

如今，街头游走，摊前逡巡，看地上一堆堆一捆捆，好一似药草的海洋，不由得让我想起老家的那面土墙。我恍然一悟：怪不得大老远的，空中弥一缕清香，原是从这条街上逸来：端午节快要到了。

早年，母亲于端午日采药草悬挂，为的实用，亦因医疗条件不好。今非昔比了，而这些乡人不惜体力，早早起床，薅来这么多药草，想来，不只为换几文纸币，却是让枯燥的城里，也清灵灵弥漫出乡野的清香。这种香委实难得，一年里仅缭绕这么几天，过过就没了。它虽比不得中草药铺里的味浓，但用洒水车，却是洒不出来的。

端午，实乃是个香节：收香之节，过香之节，酿香之节，留香之节。且不论田野间，新麦之清香，新油之醇香，收播之甜香。仔细品味，从早到晚，偶雨转晴，这空中，透着初夏特有的馨香。大自然奇妙，千树万草，几声春雷，几场春雨，几缕春风，润得草木肥墩墩、胖嘟嘟，可心地疯长。从根到梢，从蔓到叶，所散之味，芬芳馥郁，清冽甘甜，却绝不似花果之香。花果的香流于表面，略显虚浮；草木之香溢自体内，深沉幽邃。药草更甚。聪慧的乡人从众多的草木中加以辨析，又选出散香的药草来卖。这些药草可摄生，可养性。是饮是啄，入食入药，功莫大焉！

感恩屈原，在这草木繁盛、万物葳蕤的季节，舍身一跳，跳出了家国情怀，跳出了吾辈对草木的感悟。阅读《离骚》，让我们记住了屈子对“香草美人”的痴情：他栽了九畹香兰，种了百亩树蕙；他早晨上山，摘来木兰；薄暮下洲，采回宿莽；他早上饮的，是木兰坠下的清露，晚上餐的，是秋菊摇落的花瓣；他身披香芷，腰饰蕙草；他裁荷成衣，拼莲作裳。他与草木结缘，浑身上下，缤纷溢彩，香气弥漫。他变着花样，吃住草木，穿佩草木，走到哪里，都携着草木的芳香，仿佛成了香仙香神。留香于世，对于长达300多句的《离骚》，我们稍加梳理，就会发现，其中涉及的植物有100余种，什么申椒菌桂、揭车杜衡、薜荔胡绳；什么江离辛夷、葹茹桑橘、茅艾女罗。有很多，到现在我也弄不懂，甚而见也未见过的。

豫西鲁山属古楚北陲，淮河以南，气候温暖，土地湿润，香草丛生，香木遍野。全国重点普查的467种药材，鲁山有近300种。屈原诗中所涉药草，鲁山几乎全有。这些药草，踩着节令，可可地于端午前走向成熟，活色生香，药效最佳。若再往后，暑蒸秋熬，就乏了，老了，衰了。如若不信，我们到田间去，觅觅眺眺，看那绿意蹁跹，嫩翠莹亮，油光滑腻，筋脉柔细，润眼养心，绝不似秋之深褐暗紫，浑浊颓败。我有一友甚懂药草，他介绍，凡入药的植物，时令最为紧要：果类宜秋，熟了；根茎宜冬，眠着；花类宜春，开着；叶草类当五月初夏，端午前后，彼时，草木丰润，津液丰沛，盈着。时令就譬如烧窑的火候，错不得半点儿，早了是欠了，晚了是过了。

古人深谙此中诀窍。

感恩长歌啸吟、忧思满怀的屈子。由他的香草之吟，汨罗之跃，推波助澜，让我们提取出端午这一刻的药草之香。

过端午节，表层上念的屈子，更是智慧的先人们，把五月初五这一日子作出标示，让药草的药用，发挥到淋漓尽致。

端午节包粽子、熏艾草、挂菖蒲、浴兰汤，这些都是欢迎药草的隆重而又特别的礼仪。多地所包粽子之叶，鲁山人所包槲坠之叶，以及槲坠上所缠龙须草线，皆生香之草木也。

这个节日，当是百姓们对生香药草的一个崇拜节日啊。

亲近自然，与草木结缘。端午，药草之香，弥漫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