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素菊

从郑州到京郊，车水马龙的南来北往，穿越城区的喧嚣和孤单，途中陪伴我的有王小波的《未来世界》：“你别无选择，所以只好这样生活了。”在漫无边际的光阴故事里，我的热情无处安放，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冯先生。

冯先生住香山，在电视访谈节目上见过他。他对安有知遇之恩。安一直有闯天下的果决，偏远山区的杂志社锁不住他的文字锦绣。追随冯先生创办小有规模的文化公司，以文字为刀，笔墨为剑，华山登顶，硬生生在京城文化堆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冯先生以前的四合院被拆了，从北四环买了两套公寓，一套用来住，一套想做个小的会所，打算用带香味的木头装修房子，说大家有时间就来玩，讲周易，画画，写字。安刚认识我给他推荐的陈先生，一个做古典家具的，说就用他的家具吧。

找了个时间，安约了冯先生与陈先生见面，让我一起。

给冯先生带个什么礼物合适？初次见我感觉空着手不好，就想订一束花，这样有仪式感。安说给男士送花不好，说冯先生那里藏品甚多，丹青字画紫檀玉器，只供他的私房茶，只用顾景舟的紫砂，意思是他啥都不缺。我顺手就把安桌上那盆养几年的兰草抱在怀里了。安爱兰如命，又受了冯先生的影响，做过兰草系列的书。以前我只是在书上看到写兰草开花，却没看到过兰真实开花的样子。安纵容了我这横刀的恶行，我欢喜地端着那盆兰，一路也没舍得撒手。

果然，冯先生很喜欢这个礼物。他书房外有个小院，养有许多花，夏天开得正烈。我过去看，有的品种还是第一次见。事实上，除去树木，我真的没仔细观察过别的花花草草。

冯先生看我眼生，以为我是说笑，说他养这些花草就是因为太孤单了，一个人时能找个说话的。冯先生喜欢养花，这竟然也是缘由。

香山脚下清冷，院子周边有几棵疏落的银杏，刚入夏，枝叶之间居然已密密挂了一些青涩的果，与枣一般大小。后来安借用这院里的花木做过书的插图，那些秋天的叶子伸展出金子一样的光泽。

叶华如盖。我走过去抚摸它的树干，联想着陈先生后院那堆楠木生前的模样。风过耳，院子愈发的静。冯先生出得院来，问我在想什么？我好奇他打理这些花花草草是不是挺操心的。冯先生听到我的疑问，感觉新鲜，眯眼笑，让我进屋喝茶。

陈先生赶到冯先生这里，抱了一个西瓜，冒着汗，说天热，大家边吃边说。冯先生喊助手进来，让她先把西瓜切了。小姑娘出去时，嘀咕了一声：恁大的西瓜。

冯先生一直在讲，旁边的人一直在听。隔着门缝透进来旷野的风，空气里流动的气息打破了书房的安静，我一时无法适应，忍不住就插了话，冯先生转换正说的话题，耐心又给我解释一回。安暗中戳我一下，我便不再言语。冯先生感觉到了，又帮我们续上新泡的茶。

陈先生得了空问：“您整这个房子要干什么用？住人还是做生意？”冯先生笑着回，也没个啥大用，只是想整一个大家一起玩的场所。陈先生像我一样说，现在还有谁有时间玩。冯先生大笑，说王照曾参与百日维新，劝康有为搞教育，结果康有为说来不及了，要救亡。后来，严复在伦敦也劝孙中山搞教育，孙中山也说来不及。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在忙，也不知道都忙些啥？

几盏茶过后，冯先生脸有疲色，清瘦的面颊上露出一丝冷峻。我看他有养胃的茶，就问他身体怎么了？冯先生说他刚编了一本字典，气弱，养一下就没事了。安知道他从小吃素，按道教的方法在静坐。冯先生说静坐时能心境澹明，世事通达，心静可疗三千疾，他说自己从来不生病的。我心想，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呢？安说，这本字典冯先生一个人整整编了十年。我虽然喜欢书，却从没听说一个人编字典这种事。冯先生接着安的话，说字典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编的，会累死人。我笑着说，冯先生这样的人，应该被当国宝一样保护起来。

冯先生笑起来了，其他人也跟着笑。冯先生虽然儒雅得不食人间烟火，但孤独惯了，听别人夸，也很开心，笑起来像个孩子。

不知谁又把话转到那盆兰草上，说他书房有章太炎的膏兰室之风。章太炎年轻时精通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却不受儒家传统修身养性的束缚，性格暴烈，遇有不平之事即如侠士般拍案而起。后来支持革命，反对袁世凯，先后七次被捕，三次入狱，依然百折不挠。冯先生说鲁迅骂了大半辈子别人，唯独认定太炎先生是他的老师。安感性地说滚滚红尘，如梦幻影，繁华易逝。报载太炎先生的诞辰是十一月，北方银杏叶最美的时候。我愣怔片刻，最美的，也最决绝。冯先生由此谈到了美学，说文史风流，总爱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世人看。我好像是听进去了。

隔了一段时间，陈先生约着看设计好的明清家具。冯先生说，整完手头的事，要从香山搬城里住了。到时候，把书房用楠木装点一下，再把院里的这些花草养起来。

冯先生走下台阶，看到院子里的花不知被谁踏倒了，脸色倏然变了，赶忙去扶那棵花。记不得是什么花，弱弱的样子，与冯先生有点相似。安说，冯先生穷其一生都在做书，消耗了不少精气神，所以喜欢用一些花花草草来提他的神，养他的气。

冯先生的书房错落了几层全是书，仿佛走进了红楼梦的大观园。他送我一本《周易》，厚厚的，又认真地给我签了名。冯先生说你上次送的剑兰开花了，这次送你一盆好养的。陈先生打趣说自己也养了安送的兰，为啥就是一直不开花。我说冯先生的气度与兰相近，所以很快就开了。

冯先生的脸红起来。虽然身子依旧弱，气养得比先前强了些，脸色果然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