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若

路过阿贵家，那条花白狗扑了上来。要不是铁链子拴着，我估计会是对抗中的弱手。阿贵昨晚打牌又赢了我的钱，它也恶语相向，似乎有点儿狗仗人势。

行至一坡坎之上，有山横亘，名印盒山。我曾经给它取过别名，叫“华山”。印盒山是一座小山，居于村里的最高处。山顶平坦，长不过50米，宽不过20米，像一块方形的印章，故名。要上去须手脚并用。崖壁陡峭，仅有脚尖锥立。尚未返青的荒草给予了援手，得以攀缘而上。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我登临印盒山而小村庄。村庄小，却时常被我内心托起，或抚摸。站立山巅，视野自然开阔起来。整个村庄在眼前铺排延展，高低相就，错落有致。远处的山峰、坡地，近处的高树低枝、茅草、野花、蔬菜，一些缠绕的公路、绳索大小的泥路、田塍、土坎、零散的村庄、高耸的竹林……在我长久的凝视里浑然一体，呈现出它能呈现的所有色彩：金黄、血红、海蓝、葱绿、黛青、墨黑、翠绿、桃红、牙白、紫荆、明黄、深蓝、灰苍、土黄……大地丰富、立体、纵深，像多彩的画卷铺展。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地假我以文章。诗仙李白语词简约，一句话囊括了眼前风物。

我们是一队，眼底的土地田野，形似一把天然座椅。中间的潮土平坦，是承接身体坐卧之处。两侧斜坡延缓，如座椅扶手。几家农户散落于东边扶手之下，倚势而建，没有规律。我家在院落中心，原是地主家老宅分出来的一部分。我的童年、青少年时光就是在此逍遥度过的。

一只大鸟，看样子像鹰，在不远处盘旋。蓝天白云映衬之下，有时让人误以为，那是打理天空的一块手绢，是要把天空擦拭得更蓝，还是更白？

山顶原本有一爿庄稼地，这是30多年前的记忆。如今被野草覆盖得满满当当，没有间隙落脚。踩踏其上，绵软、轻巧。归来不再是少年。草，电脑的格式化一般，删除了童年的光阴。

野草张扬恣肆，驱走庄稼，随风生长。只是枝干纤细，难以坚强自立，如狗中之哈巴，风来点头，风去哈腰，潘安一般望尘而拜。软骨头。与之鲜明对比，鲁迅骨头却硬得很，敲之梆梆作响。可鲁迅对野草的态度却模模糊糊。他的散文诗集取名《野草》，却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个夺取它的生存。又说：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恨野草装饰的地面。鲁迅深刻，深刻到很多人不懂，不理解，野草也不懂。野草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它仍在狂舞，或者歌唱。

查尔斯·西密克诗句说：“蜗牛营造了寂静。野草是幸福的。”空山寂静得寂寞。野草幸福与否，鱼知道。只是蜗牛缺席了现场，或许它还在来的路上。路很短，也很长。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斯时，正热播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拥有村里唯一一部黑白电视机的小伟家很有话语权，把院坝一围，收门票2分。一播几十集，天天收钱的日子梦里都醒。由是，他家发达了，成为村里的大户，先富起来。可惜，长大了，他不太成行，家也弄得破败。我的英雄梦、武侠梦就是在那样的情景下催生出来的。印盒山就是现实版中的“华山”，变成一帮孩子的演武台。我和平娃、木军、阿贵等一帮人，分别效仿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人的形象，或者扮作郭靖、杨康、欧阳克、拖雷的样子，比比划划，打打杀杀，好不过瘾。即便踩坏山顶的庄稼，被大人训斥，也没人抱怨辩解。那副认真比拼的劲头，现在想来仍觉好玩。“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抛开世事断愁怨， 相伴到天边。逐草四方沙漠苍茫， 哪惧雪霜扑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往事一幕幕，热血鼓荡。那时的我们，像山一样简单朴拙，像草一样孤独寂寞。

“华山论剑”以后，我去部队里摸爬滚打了多年，始才明白，武侠梦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英雄也并非提刀论剑比拳头功夫。

对于一座山，或者许多山来说，时间似乎是停滞的。少年顽劣，山是如许玩伴。中年油腻，山青春不老野草繁茂。等我死去之后，它一如既往地栉风沐雨。这些，都发生在我的一生之中，或者一生之外。

我再次来这里，当然不是来演武的，或者寻找昔日的武侠梦。我爱上了写作，与文字交上了手，较上了劲。老家不缺任何耕种的物什，只是没有一张书桌。母亲认字却从不写字。这个山顶清静而无人打扰，恰好是天然的书房。腿一叠，屁股落下去，草用尽气力，慌忙接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字快速或缓慢地落在屏幕上。

静能生慧，思虑潮水一般涌动起伏。踞坐良久，野草沁入身体凉意。太阳开始西沉，面颜寡淡，接近于潮汐时橙黄的月亮。

哗哗哗，一阵响动。啊！原来是一条乌黑锃亮的蛇。它也在游山？或是我的气息惊扰了它。猛地看到了，还真有点恐慌。这都是山的书签，夹在山的缝隙处。等它清醒活泛，或饥饿了，便起来翻“书”。

视线摸索着熟悉的所在。山之东南角，竹林掩映中有人往来出入。小妹择菜，廖三切肉，二哥剖鱼，作为主人的母亲往来打着下手。他们都是走进生活深处的人，难不成我是人间看客，负责记录、索引？

青瓦之上，飘起童年的炊烟，是谁在呼唤谁的童年。

下得山来，我心头发热，身子发飘，向童年快速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