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天上有航线，升斗小民眼望云空，听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很多人难以一乘。水中有航标，千里江陵一日还，小舟撑出绿荫来，意境很美，然对于北方缺水区来说，无湖无塘的也徒有企羡。倒是地上的路，却日日行走，别有意趣。

家乡属山坡丘陵。我小的时候，老家没有一条大道，却有很多小路。对于农人来说，一方小路熟稔如自家养的一条狗，随便游走到哪儿，都能牵了你的脚跟。蛛网一样的小路，从家家门前线一样扯开头，蚯蚓似的爬进每一道山坳沟壑，爬入每一块田间地头，淹没到蒿草与荆棘之中，若有若无，最终却又连接不断。早出两腿露，晚归一肩月。无月之夜，凭了无调的歌声在黑暗的小路上牵引，也不愁牵不回自己家中。

连接村子与村子、村子与市镇之间的，是小路这根琴弦。路的半截，必有一棵或几棵古树作为打尖歇脚、遮雨避风之地。谈起这几棵古树，已有数百年老龄，谁也说不清它们怎么就永远枝繁叶茂，冠盖如云。关于这几棵树，传说很多，新的故事还在衍生着。因以地名，这几棵树作为小路的结节，人称“四棵树”吧！之后，便有人盖庙建房，成了驿站，作为参照，五里铺、三间房、二郎庙这些地名皆缘于此。荷月戴露的小路，发音初时清丽、细腻、纯美，走的人多了，奏出的就成交响曲了。

就这样小路上演绎出无数的苦甜酸辣。拜亲访友、求取功名、经商论道，一路风餐露宿。脚板上免不了打出血泡，被毒蛇咬伤，被贼人打劫。当然，也有遇着好事的，张生进京赶考路遇莺莺，一见钟情。张生若是坐着火车轿车直达京城，那就很难有这一段千古爱情。古代的传奇经历，戏曲故事，无不发生在路途之中。以小路作引，悲欢离合，千古传颂。古诗汗牛充栋，亦多是诗人在旅途中所写。正因此，古代有个职业名词：旅人。旅，行旅，一个沉重、雅致的词，拿现在说叫流浪。而我们现在对游山玩水的人叫游客，庸俗多了。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小路，我们的古典诗章会苍白到哪一步。

在古代，金贵的诗人出门觅诗，多是骑驴而行。“小市雨余寻酒去，野桥日落策驴归”，不说“策马归”。日落时分，骑着驴从小路上涉桥悠然自得归来，别有一番情趣。还有贾岛，不愁吃穿，骑在驴上一任驴儿游走，独自闭目推敲，说其潇洒，毋宁说其悠闲。若论潇洒浪漫首推李白，没听说李白出游骑驴骑马，要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若牵着驴儿也恐难行。实际上，更多诗人的游走是苦旅，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条牵出家门的小路书写了多少人的一生。

鲁迅有句人尽皆知的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最能为鲁迅这句名言作注脚的是张骞，他受汉武帝派遣出使西域，踩出了一条千古丝绸之路。铃儿叮当，虽然张骞是骑着骆驼踩出来的，这条路，在一度的繁忙后逐渐冷清，但因其精神的朗照，才又有了今天新的“一带一路”。

鲁迅的这句名言，狭义上是专对人的脚板而说。现在人皆以车代步，通衢大道也不是踩出来而是修出来的。小路弯弯，弯弯的小路一条条被拓宽修直，一棵棵虽然经风历雨，但是挡在小路中央阻碍车轮前进的古树被毫不留情地砍伐推倒。遗憾和慨叹都是暂时的。阳光下细如麻绳、游丝一样，显得单薄瘦弱，只供两只脚板丈量的小路正在逐渐消失。天已无涯，海已无角，也许曾经最偏僻的地方，也正是公路修得最坚固的所在。出得门去，再远的地方成了咫尺之距，散步倒成了有闲享受。每每置身于无头无尾游龙似的水泥公路上，我无法抹去关于小路的尘埃往事，无法抹去小路所赐予我们的风霜雨雪。

小路给予了我们多少与大自然亲近的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