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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 娥 微雨清明,一树洁白的梨花开在奶奶的墓园,柔嫩的枝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雨珠,芳草萋萋,春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奶奶在这里安静地睡眠。 老家风俗,出阁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回祖坟祭拜的。而清明的斜雨清风、花木生息里,有奶奶的轻唤,有奶奶的叹息,更有我们对奶奶无时无刻不曾放下的惦念和缅怀。 最近经常做梦,并且是同样的梦境:在已经消失的老家院落,半片月亮撒下清灰色的碎影,奶奶坐在当院的捶布石上对我说,天狗吃月亮了,我到天上去看看,没有月光的夜晚可就不会做梦了。 做梦是最自由的事情。有时脚一点就飞起来了,万事万物从身边飘过,抵达生活中从没有见过的情景,那感觉奇妙极了。 我每天给奶奶述说不同的梦,如果不会做梦,那该是多么悲伤的事情。于是,我同意奶奶去天上探看,这一去竟无归期。 奶奶在李家门祖里不算幸福的女子,家里开着饭庄,是方圆几十里的大买卖。其长兄随叔父李文章部远征缅甸作战,之后音信杳无。祖外公以大烟麻醉自己,抽败了家业,读过《三字经》的奶奶就嫁给了老实本分的爷爷。 奶奶是什么时候疯癫的,我不知道。从记事起,她就经常喃喃自语。奶奶有一只楠木箱子,上面刻着牡丹图案,箱内放一摞绵纸装订的古书,说是从前抄家时她偷偷藏起来的。奶奶经常把我抱在怀里翻看这些书籍,记得里面有素描的人物和山水图案。那时,奶奶眼里放射着星星一样的亮光。 或许那只箱子里关着奶奶奇妙而漫漶的世界。每隔一段时间,奶奶会翻晒箱子里的图书和包裹。我有时会抖擞包裹里的秘密,都被奶奶疯子一样抢走抱在怀里,老人家嘴里嘟囔些什么,实在费猜。那么就懒得猜想,任奶奶宝贝一样看护。 奶奶有很好听的名字叫李现芳,如此大气的名字,在那个时代实在少有。由此推定奶奶家境殷实,应是书香门第,接近新文化思想,她慈善温和,疯癫中有些无可捕捉的大智慧。 奶奶的一生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在自己的儿孙面前,也没有半点奢望,尤其看护我们姐弟几个时,目光带着太阳般的温暖,宁静平和,如常人无异。 奶奶只有沉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时,才捶胸顿足,高呼低吟,但她从不攻击别人,只是以自己的特立独行经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精神王国,把藏在心里无处诉说的热腾腾的话,说给天地听。 奶奶的爱情只是普通而平凡的旧式婚姻,爷爷粗犷力大,据说能扛起一鼎石磙,但父亲说也不过是扛起二百来斤的麦桩子。我没有见过爷爷,更没有留下任何影像。童年时居住的三间脊瓦坡草混搭草房是爷爷亲手缔造的祖业。 奶奶很喜欢这种黄草覆顶四周小青瓦扣带的别致,犹如朴素的衣裙镶了一道靓丽的花边,既有草房的凉爽,又有勾瓦相连的结实美观。无论多少次乔迁新居,她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座盛满记忆的老屋。 奶奶喜欢自言自语,说是爷爷去世时有半片月亮掉进了老屋,月光裹着爷爷,昏昏苍苍在老屋里晃动。所以她经常翻箱倒柜地寻找,爷爷捉迷藏一样始终躲着她。 月满则亏,奶奶说人间是不会太圆满的。她的半片月亮被爷爷裹走了,从此,生命里就缺了圆满的景色。 老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清澈见底的河水晃荡着半片月亮,粼粼的水波揉搓着岁月的尘泥,多少年多少次回到它的怀抱,都能听到奶奶沿河呼叫的声音:妮儿,玩疯了吧! 我的确玩疯了,把脚丫子放进水里是很惬意的,暖暖的流水顺着脚心一直漫溢全身,流到心底就爱得不行。于是奶奶就顺着流水找我,生怕她不知凶险的小孙女被月光一样的水流裹走了。 炎热的夏天,奶奶沿河呼叫,一旦捉到漂浮在水潭中的小辫子,就不由分说地拎起来,顺手折一根荆条抽在脊梁上,嘴里嚷嚷着:你不知道水火无情啊。抽完了又心疼地抱着我流泪,说她唯一的女儿被梦一样的流水哄走了。于是,我急忙闸着哭声给她擦眼泪。 在月光清凉的夜晚,我坐在奶奶身边,听她颠三倒四地呓语。我也把生活和工作中的烦心事一股脑儿说给她。奶奶好像听明白了,悄悄对我说:自己不倒,啥都能过去,脊背挺直了,没有人能推倒你。 后来,我去了几十里外的镇上教书,奶奶告诫我:妮儿,要把书教好,别误了人家的娃。每到周末,奶奶就站在老屋旁边的枣树下接我,哪怕雨雪寒霜,都能看到她等待的身影。 冬天的一个周末大雪封了回家的路。周一的午后,门卫说有个小脚老太太找我,但就是不进校门。 难道是我那疯奶奶来看我吗? 那天的奶奶没有一点疯样,臂弯里夹着一个布包,藏蓝色的夹袄裹着她瘦弱的身材,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作一个好看的发髻,卡一枚银簪固定着,有一点民国电影主角的味道。奶奶的皮肤是不长皱纹的那种,紧致洁净的脸颊黏着岁月的痕迹,仿佛一尊在时光中修行的佛,温婉而慈祥。只是鞋子水湿,扎腿带结着水晶一样的薄冰。 奶奶取下包袱,里面是我喜爱的各种吃食:柿饼、果子、咸菜还有几颗不知何时积攒的糖块。然后从夹袄底襟里掏出一兜暄腾的白面馒头,裹挟着她的体温,一缕麦香直抵心扉。而她自己却摸出半个黑乎乎的杂面窝窝往嘴里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急忙拉着她的说,学校食堂还有饭。 奶奶说什么也不去,说是公家地方,不能贪便宜。然后隔着大门看了看她从没有见过的校园,微笑着拍拍我的头:妮儿,好好教学,别亏了公家。我说,奶奶以后别来了,那么远一个人走丢了怎么办。奶奶的目光无限慈爱,她说,奶奶老了,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这是奶奶唯一一次到我工作的地方,此后无数的梦境与这场记忆重逢,依然难忘。 奶奶的爱犹如春风温馨。九十九个春秋,百年光阴,奶奶以一个疯子的慈悲经营了四世同堂。在一个月色暗淡的夜晚,把最后的目光投向她眷恋的亲人,一声长叹幽幽别过。 奶奶说天上圆了,地上就缺了;心里长存半片月,做事亮堂了,功德就圆满了。此后,每当我仰望星空时,半片月光里就有了奶奶婆娑的影子。 清明时节,掬一捧花香,敬献疯癫而不失真爱的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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