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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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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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槐花香

♣ 白志超

春深四月,天地初醒,晨露未晞时,槐花的香气已悄然漫过邙山的沟壑。友人捎来一袋鲜槐花,裹着青白相间的花瓣,蕊心微透翠色,似是将山野的晨雾与月光都凝在了花间。洗净时,指尖触到花瓣的柔嫩,水珠顺着瓷盆边缘滚落,叮咚声里杂着几声雀鸣,恍若故乡屋檐下的风铃。沥水后的槐花半湿半干,撒一把新磨的面粉,麦香与花香便缠作一团。蒸笼渐热,水汽氤氲,白雾裹着槐香从竹屉缝隙中钻出,顷刻间盈满屋角灶台。待掀开笼盖,蒸汽腾起如云,花瓣裹着薄粉晶莹透亮,宛若玉屑缀雪。蒜汁淋上麻油,再撒一撮炒香的芝麻,入口时,清甜与咸鲜在舌尖化开,仿佛一口吞下了整个暮春的丰饶。

女儿夹一筷炒槐花,金黄蛋液裹着花瓣,韭菜翠绿点缀其间。她仰头问:“爸爸小时候也这么吃吗?”我笑而不语,思绪却随碗中热气飘回千里外的山村。那里有洛河蜿蜒如带,邙山苍翠如屏,而老屋门前两棵槐树,一高一矮,像两位沉默的老者,守着半世纪的光阴。高的那棵需仰头望,枝干虬结如龙,50年来花开花落,树皮早已皲裂成沟壑;矮的那棵斜倚墙根,枝丫低垂,春日里总引得孩童踮脚偷摘。槐荫下,青石凳被岁月磨得发亮,夏夜乘凉时,老人们摇着蒲扇说古,孩童追逐萤火,蝉鸣与笑语搅碎了月光,而槐香始终浮在风里,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琐碎的日子缝成了诗。

槐花盛开时,村庄便浸在蜜里。晨曦微露,母亲早早备好长镰——那是根8米余的竹竿,顶端绑着弯月般的铁钩,磨得锃亮。她立在树下,身影被朝阳拉得老长,一声吆喝唤来四邻。张家婶子挎着竹篮,李家叔伯扛着木梯,王家小子攥着布袋蹦跳而来,仿佛赶一场春日的庙会。高个子汉子仰身举镰,铁钩探入繁枝,手腕一抖,枝条应声而落,花串如雪瀑倾泻;少年如猱攀树,赤脚蹬着皴裂的树皮,短镰轻挥,顶梢的花枝便打着旋儿飘下。女人们仰头指点,笑声脆如银铃:“左边那枝厚实!”“再往南些!”花雨纷扬间,竹筛渐渐堆成小山,白瓣上还沾着露,日光一照,莹莹如碎玉。

树下喧闹如沸。赵家婆婆絮叨孙子考了县里第一,孙家媳妇嗔怪丈夫升职后越发忙碌,陈老汉眯眼咂一口旱烟,慢悠悠讲起年轻时爬树摘花的险事。孩童们兜里塞满生槐花,边走边嚼,甜汁顺着手腕淌,衣襟染了青白。路过村口学堂,翻墙递几串给窗边的同窗,先生板着脸咳嗽,眼底却藏不住笑。母亲总将槐花分作几份,竹篮提到村尾独居的刘奶奶家,瓦罐盛一碗送到卧病的周叔床头。乡邻推辞,她佯怒道:“花开一季,人情一世,哪能独吞了春意!”

最难忘暮春的黄昏。日头西斜,槐影斑驳如网,笼住半壁土墙。我与玩伴猴子般蹿上枝丫,晃着腿看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散成青灰色的纱,裹住远山与洛河的波光。蜜蜂“嗡嗡”绕花,翅膀沾了金粉,苏东坡那句“浮香一路到天涯”蓦然涌上心头。那时不懂乡愁,只觉得天地浩大,槐香能随风飘到云外。如今方知,那香气早渗入血脉,成了刻进骨子里的印记。

离乡那年,槐花开得格外早。临行前夜,母亲蒸了满满一屉槐花,蒜汁调得极浓,辣得我眼眶发红。她絮絮叮嘱:“城里的花不如自家干净,若馋了,就托人捎信……”话未说完,被一声哽咽掐断。月下槐影婆娑,暗香浮沉,像一场无声的送别。后来高楼如林,街边偶见槐树,却总被修剪得规整,花枝稀疏如老妪的银发。驻足时,再无人递来长镰,笑骂一句:“愣着干啥?上树啊!”

母亲日渐衰老,老屋日渐荒颓。门扉上的春联褪成苍白,石凳缝隙里钻出野草,唯两棵槐树依旧葳蕤。去年归乡,恰逢四月,枝头花串累累,风过时簌簌如落雪。我伫立树下,忽见几只麻雀啄食落花,叽喳声里,仿佛听见旧日喧闹——母亲的笑语、乡邻的寒暄、孩童的嬉闹,混着槐香在耳畔萦绕。我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花,掌心微凉,恍惚又是那个攀树少年,兜里揣满槐花,奔向炊烟升起的方向。

“人间四月槐花香,花开有期意无期。”如今尝遍珍馐,米其林的星辉不如一碗蒸槐花的暖;名利场中杯觥交错,不及树下分花时的笑颜。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琐碎——母亲沾着面粉的围裙、刘奶奶颤巍巍递来的麦芽糖、周叔病榻前的一碗槐花粥——原是最熨帖心肠的良药。槐香年年如约,而旧人旧事,却似洛河的流水,一去不返。

夜深人静时,总梦见自己躺在槐树枝丫上。月光洗净红尘,花香托着魂灵浮游,越过钢筋水泥的丛林,掠过霓虹璀璨的喧嚣,最终落回邙山深处的那座小村。石凳上人影绰绰,母亲蒸笼的白气氤氲不散,而槐花依旧开得肆意,仿佛时光从未流逝,离别从未发生。

醒来时,枕畔一片湿凉,窗外车马喧阗,唯有心底一缕暗香,提醒着故园仍在,春深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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