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志恩

“还没看见瀑布，先听见瀑布的声音，好像层层叠叠的浪涌上岸滩，又像阵阵的风吹过松林。山路忽然一转，啊！望见了瀑布的全身！”诚如叶圣陶先生的这首诗歌，在拜访闫海洋老师之前，我已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至少有三位同窗好友，分别从自身视角向我讲述这个有趣多才、英雄般的人物，我带着好奇走近了他。

他家墙上挂着一张鲁迅像，是待完成的油画，他自己的身材、面容、隶书“一”字形的胡须、浓黑的根根直立的短发乃至神情，则完完全全是从画里走下的鲁迅！中年的、活泼的，又以美术、书法、设计和别出心裁的教学方式闻名的乡村版的大先生。照着刚刚流行开的港片中的习惯，同学们称他闫sir，他乐呵呵地应答着。

室内浮荡着松节油的芬芳和着校园外袭来的阵阵豆麦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同样来自县城高中的同学留下来，与其他城镇的高三生、初三生一起，在这个麦田深处、春天深处的乡下职高跟随闫老师学习美术，以冲刺两个月后的升学考试。

闫老师在画室示范静物写生，笔触跳跃，色彩淋漓，鲜艳脆嫩的蔬果呼之欲出，甚至比原物更漂亮更好看！大家目不转睛或者紧密配合，给老师端水、挤颜料，生怕耽搁了他一丁点儿作画时间。画完了，老师说你们留着看吧，他抬脚刚走，后面就抢作一团，最后排的女生没抢到，立时眼泪涟涟。

有来自大城市的朋友带着礼物和夸张的尊敬来拜访闫老师，喝过茶，把带来的雪白的板子摆在地上。闫老师狠抽一口烟，打眼瞅了瞅板子的长宽，略作筹划，吐出烟圈就拎笔饱蘸黑漆刷字，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硬生生看他粗黑或仿宋字正腔圆，把牌子写得像是印出来似的规矩美观，这才掌声雷动。

其实到年底写春联的时候，他一样信手拈来胸有成竹，谈笑风生间书法已成，求字求书法的人各得其所心满意足。

我们也同样喜欢听闫老师坐下来讲摄影，彩照固然绚丽，但层次分明的黑白片更像是天然水墨耐人寻味。老师翻着相册，他应邀给当时的石人山南召部分拍照和规划旅游线路，出了很多大片。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找到一处残垣断壁，就是梦想中的星级宾馆，一件军大衣、一口行军锅、几包方便面，他从没觉得苦。初中同学有两三个都在他长期班里，他们举着旗子，手持对讲机，额上束着发带，在山野里露营、写生、探险，长风吹在他们稚嫩青涩的脸上，连空气都分明是香甜的！

闫老师说他想拉赞助带学生骑行天下，用文化衫和横幅形式给赞助商做广告。闫老师给我看他独自骑车穿越秦岭的照片，他年龄并不大，与我们顶多十岁差距，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我们羡慕他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说干就干，这样自由有趣的灵魂让人震颤。要知道，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整个社会还处于转型前的沉闷和胶着状态，闫老师的所作所为不啻一枚石块，丢给死气沉沉的深潭以无尽涟漪。

闫老师职高长期班的学生不困于枯燥死板的文化课，多数时间在画画、设计和自由安排时间，远离焦虑与庸常，对我们所有外来的短期生也情同手足。业已毕业的两批农村娃不是去了南方挣高工资，就是进了大城市开广告部或美工店，都旗开得胜志得意满。他们平时画专业的石膏像、半身全身人像，画红绸子包裹的金黄鲜亮的长号，有模有样地写美术字、画图案、设计海报，一丝不苟地临习颜柳欧赵。我们这一届长短期班的同学大多从事了艺术或者相关产业，小林做专职画家，小杰在京做美术老师，小禄是服装设计专家，黎威一直读到艺术学博士，现为广西一大学教授，我也毕业后到高校工作至今。

闫老师却在随职高搬迁县城两三年后辞职做设计，用业余时间写生作画，他说这叫“以艺养艺”，每过一段时间，就能看到老师气势磅礴的天山长卷，或者版纳风情的傣族山寨。我偶或去南阳或者西峡，都去画室看他，他展开的八尺长卷、丈二长卷令人激动，除了山水风景，还有令人击节的神话故事《山海经》。我每每望着他并不伟岸的身躯和那些巨幅长卷，想不通凡身肉体的他如何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

闫老师终于病倒了，疫情期间开始辗转北京和南阳，因肺部问题已是晚期，不断恶化转移，而疫情正是主攻肺部，他也就成了熊猫中的熊猫，被“好好”地保护了起来，见一面也是奢侈。

我给他打电话，他接起来还是哈哈大笑：“咱得病也跟别人得的不一样，这辈子算是值了！”但忽然又“哎呀哎呀”地喊叫起来，说是用的药副作用太大，碰了下趾甲就疼到钻心。2023年底他终于来了趟郑州，说要中医治疗，与疾病和解，以期“好好地画三两年画”。“不算奢侈吧？”他问我，我抱了抱他，背过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2024年刚进5月，闫老师倒下了，刚满60周岁的他，长眠在了他热爱的故乡南阳，春天深处的麒麟湖畔。5月的河南春风浩荡，治愈系的麦田一望无际，麒麟湖水清且涟漪，我脑海里久久回荡这样旋律：“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