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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占才 打我记事起,我家吃的水就是大哥挑的。大哥没上过一天学堂;二哥初中毕业当了十年兵;我踏出校门一直工作在外;四弟长大后,个子不低却很瘦弱;父亲是生产队的牛把式,天不明就去了牛屋,有时晚上就宿在了牛屋。长年累月,挑水似乎非大哥莫属。天蒙蒙亮,大哥随父亲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挂在屋檐下的钩担去挑水。空桶在大哥的肩膀上晃悠,铁钩儿钩在桶鋬上,在黎明里发出清脆的吱扭声。但返回时就不再发声了。大哥脚步沉稳,百来斤重的水几乎洒不出一点儿。好多人挑水时紧步走,钩担一闪一闪,想减轻负重,实际上水簸出去不少。我在朦胧中听见窗外水倾入水缸时“哗”的一响,就知道是大哥在挑水,烦得一转身,把脸朝向里墙。我的清梦总被大哥的挑水声扰断。起床后,我说,大哥你何必要那么早挑水。大哥说,挑罢水还得去地里干活哩。后来我才明白,早晨是农人一天中最珍贵的时光。 我家的水缸很少空得见底。应了川流不息的话,缸外沿总湿漉漉的。一缸水差不多够全家吃一天。觉着不够,大哥就肩起水桶又去挑,哪怕夜幕已经拉严。母亲说,黑灯瞎火的,将就着明儿早再挑吧。大哥说,没事。还是去了。大哥从地里回来,累得不行,但缸里水不多,母亲急等着添锅,会喊父亲去挑水,不喊大哥挑。母亲心疼大哥,但常常是大哥又从父亲肩上把钩担抢过去。 挑水成了大哥的专利。 当然不单挑水,家里、地里的出力活儿几乎都是大哥的。哪家上房盖屋、搬砖掂泥,都找大哥帮忙。大哥不讨懒不惜力,像父亲一样能吃苦耐劳。 井在村南,离我家有300米远。一村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井水清冽、甘甜。村里人不觉得,但外村人都说我们村的井水好喝。夏天中午,人们从地里干活回来,会赤膀掂只空桶到井上,绞水出井,先牛一样地饮,然后把一桶水顺头浇下,那股凉爽劲儿甭提了。几丈深的井,用石块砌就,井台上铺着四通石碑。天长日久,碑上的字已磨损得几乎没一丝痕迹,檩条粗的辘轳把儿磨得如橼子细,铁链子也几乎要磨断。这种情况汲水时要特别小心,但怎么小心也有不少人把水桶掉了下去,包括大哥。没了水桶,借用也不是办法,大哥饭也顾不上吃,绳子上绑个粪耙子坠到井下,他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在井台上不声不响地捞。桶若倒扣着浮在水面上尚好办,更多的时候是沉在井底,尤其扣在井底,很不好捞。一次大哥捞了大半天也未捞出水桶,急了,要下到井里去捞。不少人劝他,说井深且滑,没人敢下,危险。但大哥执意让人用绳子拴住腰,脚蹬井周石棱,下到了井里,一次竟捞上来三只水桶——那两只也不知是谁家打捞不出遗弃在井里的。之后大哥呼吁队上换辘轳,多次找队长,终于促成队里又换上新的辘轳。这也是那年月,除了免费剃头,生产队为社员搞的第二项福利。 大哥结了婚。三间草房本就住不下七八口人,况大哥又娶了嫂子。父亲在离老宅百米远处,盖起三间土打瓦房,准备分家。大哥主动提出他还住老院。家中太穷,实在没什么可分,父母总怕嫂子提出要新房。然而没有,大哥与大嫂住在草房里。草房一年一修,两扇房坡被麦秸补得一块一块,黑白分明,像膏药又像补丁。随着三个孩子陆续出生,大哥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但全家吃水的任务仍由大哥担着。大哥挑了我们的才挑自己的,嫂子从不阻拦或者埋怨。冬天的早晨,大哥挑水时常常被寒冷逼得咳嗽几声。我放寒假在家,乃至工作之余回去小住,醒后躺在热被窝里,听着大哥伴随倒水发出的咳嗽声觉得惭愧,于心不忍,但终是起不了早床,拿起钩担去担水——起床时已日上三竿,水缸早满了。 大哥住的院子不小,草房是东屋,北屋三间瓦房原是队里的仓库。队里有个五保老太太,我们叫她程奶,常年跟着独生女在外村住。她女儿我们叫她姑。当姑姑也成老太太时,程奶回到队里让队里五保。女儿跟来伺候老娘,队长把她们安排到北屋空闲库房里住,吃水成了母女俩最头疼的事。看母女俩作难,大哥又肩起为她们挑水的任务。三家人四五挑水,大哥得一个多小时才能挑完。程奶年岁大,每见大哥挑水,总是点头笑着,用语焉不详的话示谢,程姑说,不能光让你挑,得叫队里找人来挑水,终是找不来人。后来,程姑改口说,我叫队里给你补助。然而程姑找了多次,也没找来一文钱补助。程姑实在过意不去,自己攒了些钱,给大哥作几年来为她们挑水的报酬,但大哥坚辞不接,一如既往地挑水。一直到生产队改称村民组,一直到程奶高寿99岁时无疾而终。枯木似的程奶是我们小村里活得最长的,这不能不说有大哥的功劳,有大哥挑水浇灌的结果。 大哥为程奶一家无偿挑了十几年的水,任谁也很难做到这一步。但大哥说,他为母女俩挑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用程奶程姑她们老记挂。越不让记挂越是记挂,程奶去世后,程姑多次回来看望大哥,见了我母亲就夸大哥。 我们弟兄几个相继成家立业,二哥盖了房子分门另居,小弟跟了父母同住。1993年,二哥出车祸,实在吃不了挑水的苦,下大气力在自家院里打了一口深水井。大哥的孩子看他们的父亲挑水太辛苦,终于也打了一口压井。父亲去世后,母亲劝小弟也打口压井,不要再叫大哥挑水了,但因院里石多,打不下去。我们村靠山坡根住,土硬石多,很多家院里都打不出水,所以小弟家的吃水一直还由大哥无偿地承包着。不幸的是,正值壮年的大哥于2000年中秋节前突然进食困难,一检查患的是食道癌,术后三年又癌细胞扩散,终回天无术,于那年冬天在病痛折磨中撒手而去。 大哥离开了我们。小弟也难忍挑水之累,从数百米远的二哥家井里安泵引管抽水,彻底解除了挑水之忧。 都说我们村的井水好喝,一口井甜了一村人。大哥挑了一辈子的水,出了一辈子的力,吃了一辈子的苦。闭上眼睛,我就想落泪:大哥何尝不是一口清冽的井泉,年复一年甘甜着我们一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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