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子

每回去看昆曲，邻座的老先生老太太总是问“会唱吗？”我诧异，喜欢昆曲还要自己会唱？后来才明白，老人家们多半能拍曲清唱，自己会唱才更能体会昆曲的妙处、才是真喜欢。上海的复旦大学和同济大学都有曲社，北京、天津、南京、扬州各地也都有曲社或是昆曲研习所，定期举办曲会。

曲会古已有之，最著名的是张岱描绘的“虎丘中秋夜”，四百年前的苏州群众性曲会。先是一段大合唱，“天瞑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繁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

接着，转战船上，“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计，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着方辨句子，藻鉴随之。”

再接下来，重唱开始了，像武侠小说中高手过招的场面，三四个好汉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清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

最后，则是无伴奏独唱，有点独孤求败的意思了。“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

由热闹的大场面过渡到船上唱曲的中景，最后落在独自歌唱的特写，像电影镜头，不同的气氛有不同的景别，而其中，曲会是个由头，让想凑热闹的人凑了热闹，想展歌喉的人展了歌喉，想觅知音的人以曲会友，昆曲是张岱时代的流行歌曲。

那时，若有我这等人参加，身边的人一定会诧异地问：“不会唱吗？”

文人们塑造了昆曲，昆曲滋养着文人们。曾经，喜爱昆曲的士大夫们纷纷蓄养家班，至清雍正二年，朝廷明令禁止家班了，再到了乾隆时，昆曲逐渐衰落。家班养不成了，凑在一起清唱曲子总还可以吧？在昆曲已经陷于困顿的清末，江南的曲会依然兴盛。仅在苏州一地，有张紫东、徐镜清等人创办的“谐集曲社”，有大名鼎鼎的建筑设计家贝聿铭的祖上贝眉晋做社长的“禊集曲社”，有汪鼎臣任社长的“道和曲社”，还有张元和、张允和、张充和三姐妹与女曲友们组成的女子“幔亭曲社”。家班的消亡和曲社的活跃，这之间或许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不过，曲社的成员，若生活在明代，怕是多半会养家班。

少年俞振飞常跟随父亲参加曲会，看看那时的曲会吧——正月十五的曲会多在苏州，边赏梅边拍曲；三月初三，踏青的时节，曲会办在松江醉白池边；荷花的生日相传是六月二十四日，哪里赏荷最好呢？自然是杭州，这一期曲会就在杭州，唱罢曲子到西湖边放荷花灯；再接下来就是七夕了，乞巧节曲友们汇聚嘉兴南湖烟雨楼，摆擂台赛曲；到了八月十八，潮头菩萨生日，又怎能错过海宁观潮，观潮，唱曲，尽兴而歌；秋天到了，重阳节那天，曲友们到青浦朱家角一位叫唐承斋的名医家里唱曲，每人各带一盆菊花，堆菊花山来助兴……唱了，玩了，曲会是一种文化人的生活方式。

心向往之的，还有汪曾祺先生笔下西南联大的曲会。研究蝌蚪尾巴的女教授每每唱《西楼记》嗲得出乎汪曾祺的意外，生物系会唱《长生殿·弹词》的吴先生，认得拍曲时飞进窗来的怪虫，还有著名的张家姐妹张兆和与张充和，据说张充和从没有进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学诗词、拍曲子，考北大时数学零分国文满分，她会好多戏，还灌过唱片。教授之外，曲会中也有职员，一位供职于昆明航空公司的许先生每次参加同期都试吹自己创造的十二平均律的无缝钢管笛子。

生活清贫的教授职员们拍曲之后小小聚餐，拣了小馆子大家ＡＡ制，掌柜的还在扒算盘，另一位许先生已经收好每个人的钱去结账了，掌柜哪里知道眼前的许先生是数论专家，知道许先生是数论专家的同事学生又哪里想得到，许先生攻正旦，唱曲子有“擞”的技巧。

时局不堪，联合了北大、清华等名校的老师们把学堂搬到大后方去，西南联大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是，有这样一个曲会的存在，战乱中也还能保持情致和诗意。曲会抚慰了这群知识分子，而他们的吟唱中，延续了昆曲，延续了优雅的古代文化，他们的文质彬彬和昆曲的委婉精致正合称。

不大会再有虎丘中秋曲会那样的盛况和规模了，今天的曲会，多半类似西南联大的曲会。西南联大的曲会，在战乱中找到了平和，今天的曲会呢，借由尾曲，是在西化的进程中守住了传统还是要在快节奏的生活中稍作休息？

三番几次听到长者们问会不会唱昆曲，我惭愧了。学唱几句或许还行，可学了昆曲怕还要学古琴、学国画、学填词做诗，学更多的古人的风雅才配套。前面提到的张充和，汪曾祺说她“兼擅书法，结体用笔似晋朝人”。别说能写得像晋人了，练一手毛笔字要多少辰光？我这个毛笔字都写不好的人，奢谈什么学昆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