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寇 洵

卢氏县城不大，城北是山，城南是河。河是洛河。洛河从很远的地方来，从卢氏城南穿过。洛河现在挺宽的，以前不知道什么样。

洛河上有一座桥，这个我很早就知道。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以后我会经常从这座桥上过。桥南不远有一个村庄，我父亲后来一直住在这个村里。我每次回家看父亲，都要从这座桥上过。

有一次，我跟父亲走在桥上。父亲忽然说，这是你奶奶建的桥。父亲这么说，我吃了一惊。父亲又说，当时建这个桥，每个大队都要出人，你奶奶当时在这里出工。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奶奶对于我遥远而又陌生。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我对奶奶的唯一印象，是家里的一张照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那里面夹着一些照片。有一张照片我印象很深刻。一个小脚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后面站着一个女子。那个小脚老太太就是奶奶，她怀里抱的是我小姑，后面站的是我二姑。照片上的奶奶又瘦又小，头发在脑后挽着，一件黑布上衣宽宽大大地罩在她身上。她的脚又尖又小。我总也忘不掉那双脚。

很多时候，我都无法将那个小脚老太太和我正在经过的这座桥联系到一起。但奶奶确实参加了修桥。如果不是父亲这么跟我说，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我不知道这个事情，我想我也许永远不会去想这座桥。

从我们老家到这座桥的距离大概是六十里，那时候不通汽车，奶奶要从家里走着过来。更何况，我听父亲说，奶奶那时候还抱着我姑姑。这么远的距离，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又是怎么走回家的？这么远的距离，单是走过来已经够人受了，再干上一天的活，哪里还有力气走回去？这成了我的一个疑问。

走在桥上，我经常想起奶奶修桥时的情景。我有很多次看见，河滩上挤满了修桥的人，我看见奶奶也在他们中间。我看见奶奶正搬起一块石头，从远远的河滩走来。那是一块很重的石头，她把奶奶的腰都压弯了下去。我看见奶奶弓着身子，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是那么吃力。她的脚那么小，她每走一步都那么沉，我总担心她会忽然倒下。我有几次，甚至看见了她的摇晃。她摇晃着，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那是1958年的夏天或者秋天，我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太蹒跚地走在河滩上，她艰难地搬动一块又一块石头。在她身后，是无数修桥的人，是一点一点慢慢建起来的大桥，是那座大桥建起来以后，默默离去的奶奶，是她单薄的身影。

奶奶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从未谋面的孙子会走在这座桥上。她更不会想到，每次我走在这座桥上，总是禁不住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那是一个迷人的秋天的黄昏，夕阳正一点一点收去它的光线。在最后的余晖里，我看见一座大桥静静地沉睡着。我看见修桥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往回走，最后只剩下我奶奶。我奶奶把那座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很久以后，我看见我奶奶转过身，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