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语言才是真正的诗歌语言?当代汉语诗歌应该在语言上做怎样的探索?我想,这是每一个诗人都要思考的问题。
好的诗歌语言,首先应该是朴素的,因为朴素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语言对事物的遮蔽或阻碍读者的审美;其次是活的,日常的口语,因为日常,它才是新的、活的,没有文化的胎记固定的指向和传统的遮蔽。从这一点上说,诗歌语言有自己的美学,和传统的美学无关。传统应该向诗歌的美学致敬。
莫非的诗歌语言多是口语。尤其近期《苏拨》,更加明显地呈现日常的语态。这丝毫不影响诗歌语言的格调,反而令眼前一亮。它和许多口语诗的口语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后者的口语往往呈现孤立和单一的状态,没有足够的对应。而莫非诗歌里的口语是前后呼应的,相互关联的,他为生动的日常口语建立了一个秘密的场。好比孩子的写字板,那笔一移动,语言的花朵或马匹就出现了。其实有一个秘密:笔里有一个你看不见的磁场。
那么,什么是诗人笔里的磁场呢?我想,就是诗人的感受和诗人感知世界的方式。每个人对生活的感受和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是不一样的,诗歌也由此获得个性和风格。而诗歌格调的高低,就取决于诗人对生活的感受能力、洞察力和表现力,以及对世界独特的感知方式的特点。优秀的诗歌总是不会拘囿个人的感受,它还要打通和时间和世界的通道,在诗人的头顶飞翔。而所有这些,离不开语言。莫非说,诗人是语言深处哭泣的孩子。哭泣的孩子的语言总是动人的。所以动人,因为质朴、鲜活。
在我看,(苏拨)的语言是朴素的、鲜活的、日常的,也是饱满的、质感的、张力的。诗人在不断地突破写作的难度,把我们日常的语言(碗)打碎了,再拧出来,碗不在了,却见满满的水。
现在我不揣浅陋以我浅陋的方式,探寻一回语言深处的磁场。
一只碗没有了只有满满的水,这是悖论,是不真实的。但它却是诗歌的真实。盛水的碗只是一个躯壳,躯壳不在了灵魂还在。
“另一只彻底打碎了变成了两只碗/像两只碗一样用不上”,这是真实的,傻瓜都知道的真实,但是这另一只和那个不真实的一只呼应,简单的真实就获得了巨大的诗意。那个磁场在后面产生了巨大的作用。我们不是常常把好端端的事物要一分为二吗?结果一样是徒劳。这种简单由此获得人类许多荒诞行为的映射。碗于吃饭是有用的,但它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的工具,而于灵魂,它是无用的。
“在扎了口袋的邮局。说什么/不说什么,我们是抓不住的。”我们抓不住什么?就像扎了口袋的邮局——它是无法知道那些邮件里的言说的,在局外,而那些言说是说一句跟在后头接一句,单调而空洞。这些简单、日常的语言,因为苏拨说话而获得了隐喻。
我得说,那个扎了口袋的邮局,让我看到一种巨大的陌生。我为这样的语言拍案,在夜里,常常是。
“铁匠无精打采。屠夫到处探听行情/糖葫芦藏着糖葫芦的奥秘”,这是世态。苏拨在抽出来的纸牌上,粉刷厨房——抽纸牌,不是我们日常的一个行为吗?我们把握不了命运的时候,就去抽纸牌。多年前我去湘西永顺的一个庙里抽纸牌。据说那里很灵验,我抽了,大吉,但现实很快就告诉我,命运在纸牌上很喜欢开玩笑的。我数次无功而返劳民伤财就是明证。但苏拨不,她粉刷厨房是要建立新的秩序。纸牌啊,厨房啊,多么简单的东西,却获得了多么巨大的诗意。诗歌语言的奥妙正在这里。
“烟囱倒了,最后得救的还是烟囱/我们嘘唏,仿佛死永远是别人的/风景,活才是自己活该面对的事情”,还是那样朴素的语言,但它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可笑状态:仿佛死永远是别人的风景,活才是自己活该面对的事情。所以人不能得救,而恰恰是倒下的烟囱得救了——它不再作为破坏生态和生命的人类工具,而是回到了自身:灵魂。
这样的诗歌语言,表现了诗人可贵的探索,也标志了一个高度。
附:《一只碗没有了水,只有满满的水》
眼看着一只碗没有了只有满满的水
另一只彻底打碎了变成了两只碗
像两只碗一样用不上,苏拨在中间
说话。说一句跟在后头接一句
在扎了口袋的邮局。说什么
不说什么,我们是抓不住的
铁匠无精打采。屠夫到处探听行情
糖葫芦藏着糖葫芦的奥秘。苏拨
在抽出来的纸牌上,粉刷厨房
烟囱倒了,最后得救的还是烟囱
我们嘘唏,仿佛死永远是别人的
风景,活才是自己活该面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