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刚出版的散发着书墨香气的《论语说》,我就想起了恩师张岱年先生——他已经无法看到这本书了。
国学泰斗张岱年先生,于2004年4月24日凌晨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张先生在92岁高龄时,曾给我亲笔回信,指点我如何去研究《论语》。
那年,我发觉古代对经典的注解,根本无法适应现代社会人们的发展需要,决定对《论语》进行重新注解。研究中发现,孔子除了经学,还有一门用于成就人生的学说,分为文(成名学)、行(礼仪学)、忠(修心学)、信(知人学),四学说相辅相成,紧密相关,就是中国人的成功学。著名学者顾颉刚说:“不同时代对孔子思想的阐述都不一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孔子。”古代经典的注解,已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需要,需要再发现和新认识。我自认这个工作意义重大,决心尽自己绵薄的力量,对《论语》进行全新诠释,对传统文化做点贡献。
因地处偏僻小城,资料匮乏,无师请教,研究非常困难。我冒昧给张岱年先生写了封信请教,谈了自己对《论语》的认识。信是让《群言》杂志社收转的。我本以为现在的名人架子大,未必会理睬一位素不相识的普通教师的来信。
约一个月后,我几乎要遗忘这件事了,突然收到一封北京大学的来信。
那天是2001年4月12日,中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见桌上有我一封信,信封是北京大学的,下面落款是手写的三个字:哲学系。我的心跳立时急促起来,拆信的手因激动而抖个不停:是张教授回信了!
90多岁的高龄,多病的身体,德高望重的老一代学者,给素不相识的鲁莽青年回信了。
张教授在信中详细介绍了有关《论语》注解的书:哪种书哪家出版社出版,哪本书不易买到,哪种可到图书馆查阅,都一一注明。他推荐说:“复旦大学蔡尚思教授著《论语解读》,可与蔡先生联系。”
张教授信的格式非常奇特,像诗。正文左边空数格,全部匀齐,右边并非写到尽头才换行,参差不齐,错落有致。整封信的视觉效果就像一首诗。不,那就是一首诗啊!写的是老一代学者对弘扬祖国传统文化的殷殷期望,写的是对后辈学生的拳拳关爱……
在信中,字字句句都是长者的谆谆教诲,没有半点做作和虚伪。对错误,张先生不像常人涂改了事。张先生信中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误写为《论语集解》,他没有涂改,而是在落款后明确注明:“刘宝楠书名《论语正义》,上文写错了。”
我当时就给张先生回了封信,表达自己感激、崇敬的心情。信还是请《群言》杂志编辑部转交。我很快接到《群言》杂志编辑部的回信说:“您给张岱年先生的信收到了。对您信中的想法我们表示理解,但有些情况需要给您介绍和商量。张先生年事已高,健康状况不佳。他本是本刊编委,过去常为本刊撰稿。但很长一段时间,为不影响张先生颐养天年,我们已不主动向先生约稿,只是定期看望看望。因此我们不准备把您的信转给张先生,特与您商量,为保护先生身体健康,相信您会同意的。”
我实在为自己的鲁莽而内疚。现在,对《论语》进行重新诠释的《论语说》终于出版了,但,先生无法看到了。
我对张先生无比崇敬,但我的书中的一些观点并不和先生相同。我相信先生的在天之灵不会不高兴,而会欣慰。“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篇》),先生希望的是学术进步,后继有人。
我至今仍不时阅读张先生的来信。朋友说:“张岱年先生的笔墨极其难得,尤其是近几年,这封信有很高的收藏价值。”我觉得,其收藏价值不在信,而在先生的高风亮节,在对中华文化的殷殷关注和对后辈学生的切切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