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我也有宝物。年底清理阳台时,从角落里翻出四件生命之宝:一把铁锹,一根扁担,一把镰刀,还有一个当煤黑子时,下井挖煤时使用过的榔头。铁锹、扁担和镰刀,没有什么新奇的,是我修理地球和收割稻谷时用过的工具;那把榔头可与众不同,上面安着长长的木棒,一头是尖尖的铁锥,另一头是圆圆的铁锤,它是我在劳改煤矿改造时的护身之物。当我走在大山之腹时,看看煤巷顶板哪儿龇牙咧嘴,便用那木棒上的铁钩子把那危及生命的煤石钩下来,以防砸死自己和其他挖煤的“煤黑子”。木棒上的那一头也有它的用途,登山或下矿井,是握在掌心拄着当拐棍用的——两头各有各的用处,是我当年挖煤时从不离身的宝贝。
过去它们是宝贝,今天也还是我的珍爱之物,因为它们体躯里铭刻着中国的风云历史。记得,当我家装修完房子,装修工人撤离时,我忽然发现铁锹不见了。恍惚记得他们装修时用它搅拌过灰浆,我追踪到他们新的装修地点,去寻找我那把铁锹。去的路很远,要从朝阳区到石景山区老山附近,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工人们见我为一把铁锹跑这么远的路,觉得不可思议。工头对我道歉后,半开玩笑地说:“您来回‘打的’的车钱,能买两把新铁锹了!”其弦外之音则是:何必为一把铁锹,跑这么远的路?我不想,也没有时间告诉他们这把铁锹是从黄河之畔劳改队带回到北京来的——那不仅太花时间,而且说不清楚。扛着铁锹归来时,又发生了一个小小插曲,从西城开往朝阳区的公交车很挤,身带一把铁锹是难以上车的;即使挤上公交车,也是对乘客的失敬,因为那硬硬的木棒会碰撞别人,因而还是决定“打的”归巢。
一天,香港凤凰卫视来我家采访,还没有切入主题,摄像师就对阳台上这四件有悖时尚的东西发生了兴趣,将其排列整齐摄入镜头,然后才把镜头对准书房里的我。我告诉他们,我也喜欢时尚文物,比如大画家尹瘦石、娄师白、韩美林送给我的画儿,还有老北京人送给我的紫砂壶、古钱币之类的文物。但是那些艺术品与我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而二十年劳改生涯,我是依靠这几件宝物存活下来的。进入历史新时期,我能有几十本著作出炉,其中也有它们的功劳。它们能让我想起我干过的许多工种:农工、园艺工、车工、铣工、烧窑工、挖煤工,以及当时的苍凉感受;当我恢复拿笔的权利之后,每当我笔耕累了,它们还能激起我战胜疲惫的精气神儿——因为笔耕再累,也比劳改时轻松——这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劳动。
“请问,它们除去给了你写作营养之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难忘的故事?”
我举起左手弯曲的中指,告诉他们:“这是我割草时,镰刀砍断了中指的筋骨。这个永远不能再伸直的手指,让我记起知识分子低头认罪的年代;正因如此,进入历史新时期我死而复生之后,我懂得直起身腰做人。这就是这几件残破的宝物,给我上的人生大课。”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