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春天,我决定逃离这个地方。
这个省会城市少说也生活着二百万的人口,至少看起来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在这儿我是专业作家,这算是职务,职称呢,全称是一级文学创作员,将那个员字换成家字,再将“文学创”三字省略,就可说是一级作家了。一级作家是正高,若在高校,就相当于教授。还有人说正高职称相当于干部的厅局级。
若真是教授,在高校之间调来调去,不是难事,作家可就没这个方便。先不说你山西的一个一级作家,到了别的省说不定连二级也够不上,就是够上了,哪儿的作家协会,也不会从外地调一个大爷进来供养着。
外地作协不用想了,敢想的是外地的高等院校。我当过十多年中学教员,喜欢教书这个行当。研究机构的工作也是坐在家里的时候多,跟作家协会没有太大的差别。
要进高校,有本学术著作才好说话。你一个作家,在人家看来肯定是桀骜不驯那路货色,没人会要的。而一个在野的学者,听起来就可爱多了,盛世哪能让遗贤在野地里风吹日晒加雨淋。
写什么?大学时上的历史系,平日看书最爱看的也是学问方面的书,就定下了写《李健吾传》的方案。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写出来了也要出版了。然而,一个朋友一句话就把我的兴头浇灭了,他说是,这几年高校的风气变了,调进的至少要硕士学历,博士更好,断不会因为一本书就聘一个在野之人当教授的。
一天忽然看到《光明日报》一篇文章,是中国社科院的党委书记翁杰明先生写的,说他们那儿怎样加强博士生的培养。我便给翁先生写信,说想考他们那儿的博士生,问还有些什么条件。不久翁先生回信说,按国家规定考生年龄的上限为四十五岁,考虑到你的情况较为特殊,可以不受此条件的限制,但外语是必须考的,可在英、日、俄三语中任选一种。我大喜过望,说干就干,去买回了几本俄语语法书,当即就勒勒地念了起来。初中高中学了六年俄语,自认为一旦捡起来,功夫下够考试过关不是难事。同时我打听清了,社科院现代文学的博导是张恩和先生,计划什么时候去张府拜谒,给未来的导师留下个好印象。这是1996年春天的事儿。
念俄语太费时间,没过多久就放弃了,不死心的仍是想去个门槛不怎么高的普通高校。我就不信我这么大的本事,连蒙带骗去不了一个差点的大学。曾应了重庆师范学院的聘,给人家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若一朝聘了我,就组建一个现代文学研究室,不出数年,贵校的现代文学研究事业必巍巍然雄踞全国前列,北大复旦怕都要瞠乎其后了。人家没有信这号鬼话,只是客气地说,欢迎韩先生有时间来敝校一游。
也是意兴阑珊再加上恼怒不已,也是想引起各地高校注意,曾专门写了篇文章,叫《我的教授梦》,刊登在《中华读书报》上。不久便收到无锡教育学院中文系主任王咏枫先生的来信,说他们学校很快要改名为江南大学,问我可愿意来无锡任教。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
几次书信往还之后,2000年春天便与妻子去了一趟无锡,可说是应聘也可以说是考察。学校待我们真是诚心,连预备的房子都让我们看了,就在太湖边上,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两厅,还是二楼。陪同我们看房子的是学校人事处的一位副处长小杨。大概看着我怎么也不像个教授,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总想套出点什么。
“韩先生一定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吧?”
“没有,我们那儿像我这样的水平是不够格的,比我强的车载斗量!”
“韩先生一定跟原单位的领导关系不错吧?”
“谁当领导我都把他们当国家主席一样地尊敬,人家怎样看我可就不知道了。”
“韩先生学问这么好,怎么不去山西大学当个教授呀?”
“山西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的底子是在那儿打下的,再回去没啥意思。”
“韩先生现在还是《山西文学》的主编,要是来了我们学校,刊物怎么办呀?”
“我这个主编只是挂个名儿,当不当无所谓。”
晚上回到宾馆,跟妻子细细商议,觉得这个学校还是不太理想,一是学校规模太小,甚至比不上我上高中那所中学气派。二是看了教授们备课的地方,在一个大房间里,跟中学的教研室差不了多少。第二天见了王主任和杨副处长,问我的感受如何,我说很好,回去后考虑考虑再作决定。回来之后,再也没提这回事。
从1989年到2000年,十一二年间,几度风雨,几度冲刺,都没能逃离山西。转眼间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我真的不知道,我没能逃离山西,是我的不幸还是这个山西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