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当我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现在是文学中老年),我曾那么地为自己的穷苦生活而深深地感到自豪。美国诗人罗·布莱“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被我奉为座右铭,每到周末的时候,我便到旷野里喝着免费的西北风,摆出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样子,陶醉其中。那个时候,别说做什么一夜暴富的美梦了,谁要是死皮赖脸地往我手里塞RMB或USD,准会遭到我无情的唾弃和鄙视。在本该是“追风少年”的日子,我做了“听风少年”,有一阵子,我为自己感到可耻。
想做一名诗意生存的穷诗人的理想很快就土崩瓦解,我曾经十多年沉醉在自己构造的美妙虚幻的想象里,后来却不得不拼了老命用十多年时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被一场名为清理临时工作人员的机构改革剔除出局之后,我意识到,我依恋的那片土地已无我的容身之地,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我从那个偏远的小县城奔出来,流窜在祖国大地的东西南北,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自己的诗人梦想,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自己的穷困现状,努力往自己的口袋里争取RMB。罗·布莱的名字被夜里做梦的我经常嚼得粉身碎骨。
在城市中,我用一种农民固有的勤奋和坚韧耕种自己新的理想。由于长期缺乏偶像,我经常因为方向的迷失而感到困惑。但好在推倒一个偶像不是那么容易,树立一个偶像却那么简单。在一段时间里,那些开着PASSAT抽着MARLBORO的所谓社会精英成为我学习的对象。可是,在向他们接近的过程中,我忽然感觉到来自心灵深处的空虚,我开始为自己有可能成为传说中的中产阶级而感到一阵阵羞辱,也曾经为自己能在一个小圈子里成为意见领袖而沾沾自喜,但现在我却因此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浅薄过。我渴望的物质生活在得到初步满足的一瞬间,厌倦的情绪如被堵塞的油烟机散发出的油烟一样,在全身上下弥漫开来。
我的失望源于自己的耳闻目睹。我看到的一些人们,无时无刻不陷在一种装腔作势的环境中。到处是故做娇羞状的搔首弄姿,到处是欲拒还迎的盲目模仿。衣冠楚楚的肉体内部,每一个细胞都透露着伪贵族式的虚假……不明白做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幸福可言。我开始怀念以前穷困的日子,尽管这种怀念也掺杂着矫情的色彩,可是我仍然毫无羞耻地怀念。我怀念那种真实、纯净与自我,怀念那种天真、幼稚与困惑,怀念那种为了单纯的理想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勇气,现在,在拥有了叠加累积的物质保障之后,我反而变得患得患失。王小波曾在文章里对为了理想宁可喝风屙烟的人进行过无情的冷嘲热讽,但在通读了他的作品之后,我认为,他是一个重精神而轻物质的人。我不敢想象,如果他活到现在,会不会也成为一个面孔冷漠、内心麻木的文化精英。
对于贫困的诗意向往重新在某一个日子开始沉渣泛起。只是,“贫困”这两个字的含义已经变成了“贫嘴+困乏”,躲藏在文字的背后,用所谓的幽默来消解人生的荒谬,并由此找回一些快乐。至于幸福,我已经没有勇气再“从终点到起点”回去追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