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泰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人们看待各人的价值高下,常常以其所获得的成就而定。我们一定要问的是:“他是干什么的呢?”而不一定问:“他是谁?”我们常常重视他的名衔、工作、成就、职位和社会地位,因为这一切很重要。对于一个人的最低评价就是一事无成。工作、发迹、金钱——还有比这一切更重要的吗?问题就在于:仅仅是这些,就能使人变得幸福吗?
由于工作的关系,在为不少老年人提供心理咨询服务的过程中,我发现价值感对老人的健康和生命有相当大影响。在同样的时间段,责任感被激活,感到生活有价值的老人,他的快乐程度较高,健康程度亦较高;觉得生活不再有意义,生活已不再有价值的老人,生活的激情和活力也日趋缺乏,说话越来越少,很不开心,身体也慢慢垮掉了。在同样的时间段,觉得“活着有意思”的老人中有15%的人死去,而觉得“活着无价值”的老人的对照组却有30%的人死去。无价值感严重威胁着人们的健康与寿命。那些对生命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人更有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当老人失去了价值感、责任感,就会产生严重的沮丧、忧郁,甚至可能连早晨起床的动力都没有了。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任何事都不会有好结果,对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感到非常绝望。
当人处于事业失败、年老、晚期疾病、经济拮据的状态下,常常会产生无价值感,带来消极的认知:我不能贡献社会,我不能完成个人分内的事情,不能积极参与有趣的事情,已成了家人们的拖累。这时,人们常会依次表现出典型的三个K:事业(Karriere)——竞争(Konkurrenz)——崩溃(Kollaps)。就像易拉罐一样,用完了,该扔了。
我认识的广州某研究所一位林姓所长,50多岁了。在位时他曾是一个热情肯干、工作认真负责的领导者,当发现患上胃癌后,他做了手术,接着是化疗。几个月过去了,他不能再工作,来探望的同事也日渐减少。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失望,家务及日常活动也放弃了,觉得人生的价值已跌落至零,自尊心也降到了最低点。应该说林所长的抑郁沮丧并不是因恶性肿瘤引起的,而是由于扭曲的心理状态剥夺了他的自尊。
当胜利者、失败者都把市场作为共同的价值尺度,并以此等同于个人的成就时,在竞争中一步跟不上,往往就会陷入内在的空虚与失望。许多人就在失业、疾病、贫穷的状态中失落了自我,将自己判定成“不中用的人”。但人的价值与尊严真的能够完全由市场来决定吗?某人也许在生意上获得了一些成就,但却极度贪婪和气焰逼人,这样的人就特别有价值,特别值得人们尊敬吗?某人尽管贫穷,却在你困难之时雪中送炭,你会因为他贫穷而认定他无价值吗?你会认为他的品质不值得你尊敬吗?
作为一个人,一生成就会有高低,职位会有升降,但人的自身价值尊严却不应等同于职位、财富、名声。对于人的自尊和价值而言,成就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
即使是生长在路边的一丛最最平淡无奇的青草,比起那些漂亮的塑料花来,也要卓越得多,因为它有着任何科学家所无法赋予的东西——生命。比起一个爬卧在乡村小屋地板上身患疾病的小孩来,古希腊最美丽的石雕像又算得了什么呢?后者虽然是美丽的,却是无生命的。这意味着,作为人的价值与尊严不是靠外在的东西赋予的。当林所长明白了这个道理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和价值感。在他身患癌症、经历手术化疗、身体虚弱到极度之时,他也依然保持着乐观昂扬的心态。他的抑郁、沮丧心理被笑声融化了。
能够见证和参与这一小小的奇迹,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帮助人们获得对生命的领悟,固然不能消除肿瘤,却能恢复一个人的自尊和价值感。出院后林所长在电话中告诉我:“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自虐都是非常愚蠢的。我现在已经不再沮丧,早晨起来按时打太极拳,定时服药,有精力就写点研究经验的文章……”
生命的无价值感是一种自挫性的思维。事实证明,正确的认知,比传统的心理治疗、药物治疗要有效得多。我们应当用理性的思维来代替那些消极绝望的想法,使人们对人的绩效、价值、尊严获得正确的认知,摆脱追逐名利的社会世俗压力,提供即使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也能支撑人生的力量。这样,就能使人们不仅在成功中,而且也能在失败中,无论健康或患病,有工作能力或无工作能力,都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作为人,我是有价值的。
《精神心理学》的作者丹尼什指出,价值感能“将我们与他人、自然和生活的源泉联系起来,帮助我们超越和拥抱生活”。而丧失价值和意义感,则会使人迷恋于过去,困惑于现在,害怕将临之未来。保持和获得心理的健康,在人的生命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也许当所有其他东西都失效时,它仍能支撑起我们的生命。二战期间,弗兰克曾在德国纳粹的集中营度过了三年的监狱生活,对生命与价值的关注,成为他感悟人生真谛、实现精神成长的重要资源。其中有一幅感人至深的场景,是对一位女俘的描述:
这位女俘自知不久于人世,然而当我同她说话,她却显得开朗而健谈。她说:“我很庆幸命运给了我这么重的打击。过去,我习惯了养尊处优,从来不把精神上的成就当一回事。”她指向窗外,又说:“那棵树,是我孤独时唯一的朋友。”从窗口望出去,她只看得到那棵树的一根枝丫,枝丫上绽放着两朵花。“我经常对这棵树说话。”我急忙问那棵树有没有回答。
——有的。
——它回答些什么呢?
——它对我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
寥寥数笔,弗兰克的寓意已深蕴其中。
当阴影不再是黑暗,欠缺不再是失败,沮丧不再成为绝望,生命不再畏惧死亡,即使我们真的默默离开世界,一个坟墓又关什么紧要呢?
摘自《社会学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