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琳生在山东德州一个大户人家，那宅院比现在关老爷家要大许多，堂皇许多。一家三十多口人，四世同堂，和和睦睦，过着比蜜还甜的日子。母亲自生下哥哥后，十多年再没怀孕，满以为不能再生育了，却在无望之时又怀上了她。思琳是在大年初二夜里降生的，刚出娘胎就看见了满天的焰火，哭声戛然而止，她觉得夜空中红飞绿闪，光艳艳的，很是好看。

　　思琳的生日宴从来没少于十六个菜，而且还可以喝酒，平时总绷着脸的爷爷这时候就笑了，就说，过年了，让孩子们也喝一口。思琳就喝了，喝得小脸红扑扑的。接着，就收到很多很多的生日礼物，还有钱。

　　思琳小，还不会花钱，就把钱都给哥哥，让哥买好吃的。

　　她印象中，哥哥长得很高，一表人才。哥哥从学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她亲亲。只要哥哥在家，她便谁也不跟了，连爹娘也不跟。每到过年时，哥哥总要在家住一段时间，那段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哥哥抱着她，今天去街里看地秧歌、看耍旱船、明天去城里看戏，看耍猴的……

　　不知是关家哪个孩子从门缝里塞进一个炮仗，啪的一声炸响，把思琳从对年的甜蜜回味中和对家、对哥哥的思念中拉回到小耳房里。思琳看了看自己那碗一口没动的年夜饭，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

　　就在思琳念叨着哥哥，哭得死去活来时，老关东领着黄花寨那一百多个孩子来到了关家门外。在别的满人家，他们只是随便喊一声，扔几个刷帚头子就走。在关家，他们却拉开了阵式，五六百个刷帚头蘸足了油，点着火，都扔进关家院子里。一百多人站在门前，齐声大喊：“穷去了，富来了！穷去了，富来了！”他们知道关家没一个像样的男人，关老爷是个糟老头子，脖子比鸡脖子粗不了多少，老阿古更是个没法硬起来的老阉鬼，只有关屏山还算年轻，有个看上去还算像模像样的身板，却也被色差不多都掏空了，只剩下一肚子稀屎。所以，一百多号人有恃无恐，在关家门外直喊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才走。

　　这是思琳在这个大年夜中所见到的最红火最壮观的场面，那刷帚头拖着长长的火苗，成百成百地飞进院里时，天都被烧红了，很是好看。只是有一个刷帚头飞到她的窗户上，把窗纸燎着了，她拿着枕头一阵猛打，才把火扑灭。

　　风从没有遮挡的窗中扑进来，屋子里已经与外边没什么两样了。

　　关老爷差点被气昏，本来这大年夜过得很是顺当，很是圆满，该拜的拜了，该祭的也祭了，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守岁，眼看着就要伴着幸福和欢乐步入新的一年，却突然间飞进几百个灾星般的刷帚头，还带着邪火，把本已溢满庭院的喜庆眨眼间烧得踪影皆无。关屏山几次要冲出门，都被关老爷喝住了，他知道这些孩子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孩，而是黄花寨训练有素的小胡子，别说一百多个，就是一个两个，关屏山也对付不了。

　　“穷去了，富来了！穷去了，富来了！”院门外的小胡子们越喊越来劲，院门里的关家人却被喊得心里充满了悲苦，无望地看着家中几乎无处不在的各路神像，眼帘垂下，心门也封死了，哀哀地想，这个年算是完了，没指望了！

　　关老爷在城里被气得几欲昏倒，在黄花寨，也有人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人就是慕雨潇。本来这个年一直按照他的设想与布置，顺顺当当地过着，和和美美地乐着，却被自己一个小疏忽，弄得全变了味道。大年夜去满人家扔刷帚头，是他五六年前布置给老关东的任务，以后再没过问。

　　老关东对这件事却十分上心，在黄花寨里，由他出面组织的集体行动一年只有这一次。每年一进腊月，老关东的小脸就严肃了，领着人城里城外地挨家挨户走，收集刷帚头子，确定行动路线和行动目标，极其严肃认真。

　　今年过年慕雨潇想向社会传递一个信号：黄花寨将不再与满人作对。这从他亲自撰写的对联中就可以看出，东西南北聚盛宴，满汉蒙回共新春，意思就是大家从天南海北聚到这黑土地，都是奔好日子，奔盛宴来的，过去虽有一些磕磕碰碰，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各地方各民族的人从现在开始，携手并肩，去迎接一个全新的春天。

　　可是，仅仅就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他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当老关东得意洋洋地回来讲述，如何在高丽会馆门前贴上对联，如何把超过总数一半的刷帚头子都扔进关老爷家时，他未等听完，就气得眼前一黑，大叫一声：“你混蛋！”抬脚就把老关东踢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