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夜哭,母亲说,莫哭,外面有鬼,便屏住气,窗外果有动静。初时以为那动静便是鬼声,时间一久,不见鬼的面目,逐日淡化了鬼的概念。可是,却十分喜欢上这动静。这动静,是夜的言语。
夜无论皓月繁星还是风霜雨雪,都是有其声的,且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韵致。夜有动态的夜和静态的夜之分,动态的夜有流动的意境,静态的夜有禅意的朦胧,风霜雨雪夜,该是动态的夜。设若有风,一年四季,风的性子不同,大小不一,春夜的风柔和,夏夜的风直爽,秋夜的风洒脱,冬夜的风暴躁,最有特点的,是冬夜的风。少时家居平原,每每夜深,西伯利亚寒流挟风而至,在胡同,在屋脊,在树梢,跳跃着,叫啸着,并使劲拍打着每家的门窗……同是动态的夜,雨夜、雪夜、霜夜也各不相一。就说雨夜吧,溜圆滚滑的雨点儿,宛若活跃的音符,于屋顶,于水面,于花朵,于草叶,时疾时缓,且紧且慢,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雪无须细说,是耳闻目睹了的。霜看似浑然无觉,其时亦有欢乐的演奏。夜里,你细听,有数粒幼蚕,在桑树上,沙沙咀嚼着叶片。霜在夜里诡秘得像个仙子,羞答答自天而降。舞动着裙,舒展着袖,霜降的日子里,歌唱着每一个黎明。那一片片的白,不正是夜歌声里,仙子眷恋大地撒下的朵朵白花?
与动态的夜不一样的,是静态的夜,皓月繁星委实是典雅淑女,无星无月则是端庄少妇,星夜也好,月夜也好,无星无月也好,大抵都有禅意的朦胧,静态的夜有静态的意境。
古今骚人,吟月颂月者不胜枚举。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把酒问月》、苏轼的《水调歌头》……都是月的绝唱。其间亦虚亦实,迷离惚恍、洒脱浪漫的情调,使人叹为观止。而不用眼,也就是凭感官领会的月夜,当说民间艺人瞎子阿丙的《二泉映月》了。那如怨如诉的曲调,让人步入虚无缥缈的梦境。泉水里的月亮多么美丽,泉水淙淙地流淌多么动听,明月在如丝的云中,飘来荡去……听者融入夜,与夜应和,与夜同歌,在灵魂的壁墙上,产生共鸣……
喜欢夜,喜欢之最的,是无星无月,无风无雨之夜,这时与夜并肩携手,听她诉说心语,如品佳茗,其味甘美。
喜欢在这样的夜里静坐独行,聆听夜的脉动。十年前的那个夜,即是无星无月、无风无雨。那年我十岁,离乡百里,流浪他乡。流浪,是孤独的同义词。那晚那个山沟里,没一家人,山是穷山,只有耗子、野兔和荒草。肚子里空空如也,加之白天受了点儿冷落,心情极度地凄楚。在山脚的草丛中,我躺下,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睡,我失眠了。十多个流浪的日子里,“吃饭了不想家,睡着了不做梦”。可是今夜,我失眠了。我想到了家,想到家我不禁热泪盈眶。
“莫哭,外面有鬼?”
“鬼?”
“鬼”……
是母亲的声音吗?像是又回到儿时,回到母亲怀抱,闭着眼,屏住气,听外面的动静——即刻有了失落感,有了远离亲人的孤独与悲戚。我忽然害怕起周围的动静。野兔跳跃,老鼠戏斗,每一个响动都已使我生畏,我呼吸轻轻,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是冰凉的。
冥冥中,一种奇妙的声音飘入耳际,像是来自天边,像是就在眼前,像是响彻天宇,像是发自地下。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只有飞舞的萤火,只有唧唧的虫叫。然而,分明有一种声响,那样的微妙,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诱人,一如孩时,偎在母亲怀里,听母亲那颗伟大的慈爱的心律跳动。
我细听这夜的心脏的跳动,我听到极其温馨的话语:“莫怕,你在做梦呢。”我分辨这慈爱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这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呢?是雨水跳进湖水刹那的欢笑,是蜻蜓歇息花朵瞬间的吟唱,是落英离开枝头起初的叹息……不,是小鹿水边的奔腾,是雨夜竹子的拔节,是海面鸥鸟的鸣叫……不,什么都不是,是母亲哼起的那首催眠曲儿:
白枳子,青云调
花间花,乖宝宝
……
我嘴角洋溢着笑,在母亲怀里,在五光十色的光环中,手持云朵,荡漾云霄……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