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以为清季供奉内廷之伶工,处境必异常优裕而尊崇,往往生歆羡之心,实则机械式生活,完全丧失自由,小心翼翼,大有“伴君如伴虎”之危惧。
谭英秀(即谭鑫培)受西后殊宠,居然获得贝勒之崇衔,可谓尊崇极矣。每值内廷传差,黎明起身时,恒作自恨之语:“老佛爷总是放我们不过,这么冷的天,这是何苦来呢?”
盖谭氏嗜阿芙蓉(鸦片)甚深,平日起床极晏,若遇传差,即不能安睡。有时,恐迟到误戏,辄坐以待旦,而献艺帝后驾前,又惧或以失眠故,致使嗓音失润,有效力不周之罪,不特难邀后赏,抑且将受斥责,于颜面声誉均大有关碍也。
老谭之出此语,固见其心细如丝,临事而惧。唯正以此故,彼乃能始终保持伶名,陨越失礼之举,殊不多。兹举一事,既见谭之聪明过人,而其机警乖巧,善逢后意,殆亦非常伶所能及也。
某次值未年(未属羊),西后万寿之日,谭演《捉放》于内廷,迨与曹操对白,念至“那老丈一片好心,杀猪宰羊,款待你我,不要多疑”时,忽将“杀猪宰羊”改为“杀猪宰牛”。
当时,听者皆以为老谭将词念错,唯宫中唱戏,不比外间茶园,虽偶有错误,亦无人报以倒彩。
不过,内监如李莲英、崔回事、魏不饱等,均系赏音家。帝后及王公贝勒诸人,尤深通剧理,亦能粉墨登场,况《捉放》又属常听之剧,谭、汪皆优为之,今老谭突然“易羊为牛”,焉得瞒过众人。
当日戏毕,照例应候帝后颁赐金银锞子等赏物。唯是日以一字之误,魏不饱竟避不谋面,谭亦不稍介怀,卸妆后,匆匆归寓,同行人向知谭氏性情乖张,事后亦莫敢质询。
会有海上某伶,与谭交换莫逆,抵京后,即寓谭家。某为好奇心驱使,是日曾商访谭氏,请假扮一跟包人,随谭入宫,借以瞻仰禁内之风物,谭念“杀猪宰牛”四字,渠亦听之甚晰。晚间,无人在侧,乃卧于榻旁,私询老谭曰:“今儿老爷子您是怎么啦?‘宰羊’为什么念成‘宰牛’啦?”老谭听罢,微笑一声,继续捧笛直吹。迨其一气呵成,始自榻上跃起,以手作式曰:“一只羊就够杀头的啦。何况今年是三羊(阳)开泰,我本来就不愿唱这出戏,偏偏戏单上又把《捉放》开上去了。今儿要照原词一念,先犯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倘再有人挑眼,在大总管跟前说明,那还有脑袋么?”
某屏息静听之后,方知西太后与李莲英俱系属羊者,今适值羊年,故有三羊开泰之谓。翌日,某言于众,有欲讨好于李者,因转述谭氏之言。李喜谭细心机警,美言于后前,加倍赏赉。后某伶南旋,恒举此事告诫同行曰:“毕竟北京角是受过栽培的,常和文墨人在一处讨教,对于字眼的考究不必说,就连这些忌讳都晓得,怕犯了圣讳,以较在台上满嘴喷粪的人,不晓得要高出多少倍呢。”
此后,管理南府之中官,即不复以《捉放》一剧开单呈览。谭大王之技艺超群,固足使人惊服,而其智慧过人,殆亦其成名之最大原因也。
摘自《梨园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