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很杂，初中时追求能满足幻想、英雄崇拜心理的作品，《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三侠五义》《保卫延安》《苦菜花》《迎春花》以及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和儒勒·凡尔纳的科幻作品，抓来就读。高中时我的语文和俄语教师因赞赏我的写作天赋，对我的阅读作了积极引导。俄语老师名叫李钦超，在南京上大学时当了“右派”，后来任兰州“摘帽右派”，其人审美能力较高。他喜爱我的聪明和圆头圆脑的长相，常把我带到他家里看他的藏书。他给我介绍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大小托尔斯泰等。他非常欣赏《贵族之家》，但他没有这本书，让我找这本书读。他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柯罗连科的《盲音乐家》送给我，盲音乐家对大自然的诗意感悟和爱情经历一直感染我许多年。

　　兰州十六中有一批高素质的文科教师，先后教过我的语文、俄语、美术、音乐老师都发表过诗歌和散文作品。丰富的内心世界使他们有着激发学生艺术创作的能力。高三时教语文的原是北京的特级教师，一个温和的老太太，名叫翟琪。我的每篇作文，她都让刻印出来，在全年级传阅。她也常常带我到她家去，她指着我对她当法官的丈夫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我的骄傲，将来肯定是一个出色的诗人。那天《十六中校刊》上刚发出我的一首诗，她说有两句相当不错：“这是我们昨日种下的牵牛花，／今晨晓雾里，它已爬满河边的篱墙。”她看我捧着她的《俄罗斯古典作家论》不放，就送给了我。《俄罗斯古典作家论》，卢那察尔斯基著，是用散文式文笔写的俄罗斯古典诗人、作家的批评。该书文笔舒展，内容恢宏，对读者的心理极具开启和拓展功效。俄罗斯古典文学的天空辽阔璀璨，星斗们忧郁、崇高的诗意之光波动、洗浴着我青春最初的日子。一遍遍读着卢那察尔斯基的《俄罗斯古典作家论》，我对正在涉读和还未接触的俄罗斯文学大师的每一部著作充满迷恋之情。至今我还这样认为，中国的文学理论家，尤其是现当代舞文弄墨搞文学批评之士，没有哪一位的思想和文笔能及老卢那察尔斯基的项背。

　　我永远记得翟琪老师上的一节特殊语文课。那天她走上讲台，高兴地对大家说：“张掖路新华书店新到王实甫的《西厢记》，这节课同学们去买书。”那是中国“文革”前夕的年代，书店里好书不多，文学经典难得买到。听到这个消息，全班同学涌出教室，一路小跑去了书店。至今我还珍存着这本《西厢记》，虽然后来我又买到几种不同的版本。

　　人类文学著作浩如茫茫烟波，哪些最值得读？除《中国文学史》外，我先后读了俄、法、英、美、德、印等国的文学史论著，然后按图索骥，找来大师们的原著读。“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上下纷纷兴奋起来，忙于写“大字报”、喊口号、游行、揪“走资派”、搞“无限忠于”。我当然也到处去“大串联”，这是免费浏览祖国山河、了解各地人文的好机会，但更多时候我是寻求好书，反复阅读，做了大量读书笔记。

　　一位出身好又是团员的女同学当了某文化单位的图书资料员，我得以从她那里借出大批当时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禁书。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赫尔岑的《家庭的戏剧》等几本我实在心爱，就赖着最终未还。１９６８年我在兰州电影机械厂打工时，发现工厂隔壁的已下马的兰州电影制片厂有一个书库，书很多。管书库的老大爷爱钓鱼。我设法接近他，同他混熟了。我经常傍晚时去湖里捞鱼虫，一小桶鱼虫能换老大爷几本书，我把书库里屠格涅夫、莱蒙托夫、海明威、杰克·伦敦、莎士比亚、泰戈尔的一些作品换了来。

　　有一阵子我非常喜爱海涅，先是找到了他的《诗歌集》《新诗集》《罗曼采罗》，以后又花几年工夫找到了他的《海涅散文选》。屠格涅夫被译介到中国的作品我也收集全了，前后至少花了二十年时间。中国作家我喜爱屈原、 信、谢眺、李白、杜牧、苏轼、王实甫、曹雪芹等，读《红楼梦》的笔记我做了两本。我欣赏俞平伯对《红楼梦》人物的索隐式考据，林黛玉、薛宝钗的每一首诗词、灯谜都是自身悲剧命运的暗示。我也大量读哲学、美学和历史著作，如丹纳的《艺术哲学》等。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补课我始自１９７８年，智利诗人聂鲁达和希腊诗人埃利蒂斯以及俄罗斯形式主义创作观对我影响较大。１９８０年后，工资加稿费，使我不至于以赖书不还的方式搜集书籍了。近年我每年都花千元以上购书。一进家门，看到客厅、书房的四壁图书，我就有一种巨大的安然之感。收选我的诗歌、散文、儿童文学作品的海内外文学选本已有五百多种。我已出版的七种诗集，平均每种近５０００册。清新、韵味蕴藉、内容深远的风格使我的作品在读者中尤其在青年读者中一直保持着宁静的感染力。每年我都收到文学青年和大中学生的大量来信。去年，浙江湖州的一位读者来信说，她偶然读到《林染抒情诗选》，随便翻到一页就被吸引住了。那首诗写的是我在大兴安岭游历时的一段感情经历。诗的第一节写道：

　　车窗外细雨濡湿的处女林

　　是你青青的十九岁

　　你漫山遍野的达紫香花开

　　我呼吸着你芬馨的缠绵……

　　我想，这样的诗句，肯定与我对《红楼梦》《西厢记》以及屠格涅夫的阅读有关。当然，文学创作需要两只翅膀一起扇动才能起飞，一只是阅读，一只是才华。至于才华，这已不是本文要谈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