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看舞狮，多在电视里。电视是个欢乐匣，喜事多多，喜事多便多有舞狮助兴。舞狮也有单出的，各方流派聚会了举行比赛，逞技以排座次。电视里的舞狮相当华美、流丽，的确很漂亮。不过，却常常让我看走眼，心下也生疑问，觉得那乖巧，那花哨，那蹦达之状，都一副猫样，怎也和印象中的狮子联系不起来。当然，舞狮是艺术，不是实指，但也不能把狮子艺术成猫咪，而且是宠物猫。之所以产生这等疑问，也许是受了老家舞狮的干扰，有些先入为主，自爱太过的缘故。

　　我的老家在巩义市鲁庄镇，过去舞狮很盛，年头也久远。不过我们那里不叫舞狮，说法要俗一些，叫玩狮子。老家的狮子没有电视里的花团锦簇，随了人的穷而欠佳艳。毛饰中分红、白两种，且加烟色，红呈苍赭，白呈苍灰。狮首蓬松硕大，胀目宽鼻，阔口垂颌。那模样看上去有些粗粝，细品反倒正是狮子本色，一现身就有深莽大漠之气。

　　玩狮子多在正月，趁了节稠人闲。春节元宵分村玩，算预演，正月十九集中到鲁庄庙会上，算正演。庙会也是社火大会，狮子、旱船、高跷、好事官，还有各类杂艺都赶来行社。庙会很大，商家看客填满一镇，填不下的上房骑墙。社火如桃溪流红，荡漾一街。别的社火不说了，单说狮子。狮子有好几班，穿插在社火中。每班都有上百人，临时帮忙的更多。都武士相，头上扎着黄巾，腰里束着红带，手中多执旌幡剑戟，恍若军旅。狮子走到哪里，都有数十根哨子棍开道。哨子棍坚木红漆，长短两节，中间铁环连了，抖起来哗哗响。加上厉喝，那情状就直如真狮子来了，要人避让。其后是红、白狮子和乐班。扮狮者分首尾两人，前者瘦小精干，后者高大强壮。行进时皆将狮皮斜搭身上，随队缓行，一副悠闲模样。偶尔队伍被阻，这便停下，将狮皮裹了，对应着逗狮者的绣球、单刀、长枪舞动一番。那模样依旧懒洋洋的，似视地摊层次太低，不屑卖力。

　　及来到大的十字路口，哨子棍一齐抖响，摔打横扫，逼得看客纷纷后退，空出一块场地。板凳队迅速行动起来，急急如兵临城下。百多条凳子层层叠起，人也随之充塞其中，省了绳索，完全用手扣紧。丈余高的板凳架瞬间搭起，只见一壮汉飞身登顶，左手贴掌托起一捆花炮，上面又侧立两捆，中间洒上火药，右手执了香柱放嘴上一吹，伸向花炮一捣，碎响合作一声，爆响如雷，烟屑横摧。一俟这人一拍手跳下，火铳、鞭炮、锣鼓就齐齐跟上，轰轰烈震耳欲聋。乐队自成一阵，一般八面大鼓，铜锣铜镲数量翻倍。鼓是双面，面阔三尺。锣中的大锣如筛，高挑了方能敲击。镲中的大镲如笠，须直膊躬腰才能拍打。队中多是老者，有些还是病身，整日哼哼哟哟的，在家里递个醋瓶都是不肯，但一听说玩狮子便百病顿消，浑若青壮。这时就见他们不惜老迈，不畏寒冷，敞着黑棉袄，如痴如醉地颠挫摆晃，肢体无一歇处。玩到兴浓之时，还要将鼓槌铜镲向空中抛掷，有自抛自接，有对抛对接，镲、槌起落交织，宛如一片鸢飞鱼跳。

　　在浓烈的轰鸣声中，狮子仿佛受到打扰，一惊醒来，先一番抖擞，在地上舞动一阵，然后向着板凳架上攀登。或两架或四架，首尾相顾，同登同舞。攀登自有套路，缓急有时。缓时雍容沉稳，如闲步山林；急时暴烈狂野，如擒拿猎物。不管动作怎样变化，总不失狮子大气，一动生威。到得高处，几架狮子开始造型，同时擎首团卧，堆一座狮山。待造型完毕，那鞭炮锣鼓也戛然而止，只余下烟气弥漫。

　　板凳架只是个小高潮，大高潮还在后边。社火游结尾时，天已过午，全都开到镇外一个广场上。这里早为狮子搭好了高台，我们当地人称作老杆。一根独木深埋高矗，顶上铺了板棚。棚面三丈见方，四边用八根粗麻绳斜拉了，一起稳固作用，也便于上狮。棚上又复板凳架，架上再加一把大圈椅。目测之下，那老杆仿佛孤悬无基，令人惊诵危乎高哉。

　　来到广场，其他社火任务已尽，卸妆做了助威的看客。而几班狮子则自动合成一家，仪仗、锣鼓、鞭炮将老杆围了，只等棚上一圈长鞭燃着，地下便及时接应，声势自然比十字路口更为浩大，飚风折林一般。其间又添了声声巨响，震得山摇地动。巨响来自多门地冲。地冲是一块厚铁板上焊一节铁管，管内加装火药。引信很短，短似胎发。放地冲是好汉作为，常人无敢染指者。凡染指者，说他们伧野颟顸并未错说，好在他们只对自己，对他人倒是无害。燃放时，他们先把人群赶得远远的，地冲平放地上，人从一侧仰面躺下，极力展了手臂去找引信。还没见引信上闪出个火星，就见他们向外折身一滚，只一滚，那地冲就咚地一蹦三尺，噗开一团烟雾。人们的手还捂在耳上，正担心他们是生是死。他们已从烟雾中爬起，黑脸露副白牙，嘻嘻笑着，拾了地冲又装起药来。

　　上高台的狮子通常八架，站位四方，踩着两根绳索朝上爬。绳索悬空五六丈，中间又无横线保持等距，普通人别说爬了，想一想身子都软了。不过，敢上高台的人无不艺高胆大，半瓶酒又伸脖子灌下，这就将狮皮披挂了，左手左脚左绳，右手右脚右绳，首尾动作协调一处，应着绳索的弹力向台顶爬去。绳索中间是最危险的地方，控制不好就会远张或扭到一起，将狮子摔落。可是，他们偏要在那危险处开舞，做出吊爬、甩胯、啸日、探海各种动作。这时，地冲、火冲、鞭炮播散的烟雾，已在人头上结成一层云膜，在各种声浪之上簸动。那狮子就舞在云里，云也伴着狮子飘升。八架狮子次第爬上高台，略作喘息，又再次爬上板凳架，群蹈群舞。最高潮处，是一狮子绕着椅子折腾过了，狮尾将狮首扛起，双脚踩了椅子圈来回兜转，时还抬起一脚，来个金鸡独立。那高空弄险之状，地下数万观众，不敢看的闭了眼睛，敢看的也拿手揪了胸襟。

　　一场狮子玩下来，如同经历一场战火，处处硝烟。人也长了精神。连着好几天，闲走路都是大甩膀，熟人见面，道声问候也是吵架的嗓门。

　　这些都是旧有的印象。我无意说老家的狮子多么好，好得了不得。不是的。它还有许多不足，有些莽勇，近于傻大胆，高台的设备也简陋，两下里合起来就容易出事。现在还玩着的话，想已有所改进。我的本意，是说它还有个狮子的大体，不那么袖珍。至于现如今，老家的狮子是不是也变宠物猫了？因数十年没见不得而知，倒真诚地希望它不会。艺术形象是人心的映象，把狮子玩成了猫样，暗中也晓示了人心的弱化。人心弱化久了，免不了自己也会宠物化的。到了那时，人的能耐，也就只剩下讨好作揖、被随意发落一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