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阳书院的二将军柏，是棵已阅世五千岁的仙树，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名利纠缠了两千多年的名树。

　　两千多年前，二将军柏就已尽显奇伟风姿了，但却一直藏身嵩山脚下茂密的原始森林而鲜为人知。忽然有一天，它被内安社稷、外驱匈奴、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封为将军，从此扬名四海，按说，当会大喜过望了吧。然而，世间事大抵如此：宁可无所得，不可不公平。汉武帝虽然把将军的封号赐予了二将军柏，却从此将一股抑郁之气积于在了嵩山之阳。

　　西汉元封元年，即公元前１１０年，汉武帝巡幸嵩山，在万岁峰上听到万顷松涛“山呼万岁”之声。志得意满的大汉天子乘兴继续游览嵩岳，在今嵩阳书院处，看见一棵躯干参天、枝叶繁茂的柏树，惊异之下封为“大将军”。举步前行，又见一棵龙干虬枝、繁荫蔽日的柏树，比“大将军”大得多，但贵为天子，岂能改口，遂封为“二将军”。再往前走，又见一棵比“二将军”还要大的柏树，但武帝为维护金口玉言，坚持封为三将军。

　　大小颠倒的册封，汉武帝对群臣的解释是“先入为主”，实际上，这位因自己的文治武功而开始好大喜功的大汉天子，也是用这种方式暗示群臣，朕的金口玉言、皇权尊严是不容违拗的。错封几棵柏树又算什么，那位大漠之中所向披靡的“飞将军”，不也在后世留下了“李广难封”的感喟？相比战功卓著终未封侯的李广，几棵不经意间就和大将军卫青比肩的柏树，当知足矣！尤其二将军，在三棵柏树中，顺数倒数都只能位列第二，正不必委屈。

　　但一石击出千层浪，三棵曾经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柏树从此搅入了一场名利纷争。嵩岳民谣叙述道：“大封小来小封大，先入为主成笑话。三将军恼怒被气死。二将军不服肚气炸。大将军笑倒墙头上，自觉有愧头低下。”

　　其实，三将军之死已是明朝末年之事。一千五百多年来，这棵柏王从没有因人间帝王的一次胡乱册封而在意什么，嬉清风、戏流云，躯干直长到四十围，可惜天妒英姿，招致雷击，竟被天火焚烧成令人遗憾不已的云烟。那么，上述的嵩岳民谣，当是清代以后才逐渐流传开来。有道是树欲静而人心不平，编写这一民谣的人，恐怕就是那些在嵩阳书院幽静的院落里，在将军柏清凉的浓阴下苦读经书、梦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的读书人。

　　嵩阳书院三面群山环抱，门前碧溪长流，色调不像少林寺一样金碧辉煌，正因白墙青瓦更显素淡；建筑不像中岳庙那样高大雄阔，正因小巧别致更显优雅。院内花草清芬，回廊屈曲，又是宋儒程颢、程颐兄弟再续道统，传播理学的所在，不知有多少士子想在其幽境中，像与世无争的几棵柏树一样，就此读书而终老。然而，程朱理学是最讲经世致用的，学问是要用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是要货卖帝王家的，这就驱使大多数读书人把读书的目标直指功名利禄。

　　科举制也曾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选拔人才的制度，刻苦读书求取功名本也无可厚非，关键是科举考试的命题范围后来被严格限制为四书五经，还得严格按照朱熹的注解写成八股文。即使这样读死书、死读书地往奴才行列中挤，还会因为一些官吏横敲竹杠或荫庇子弟，阿谀上意或拉拢朋党，使一些十年寒窗的优秀士子终生当奴才而不可得，或在奴才的行列中被颠倒优劣而郁闷不已。“离离山上苗，郁郁涧底松”的版本在嵩阳书院就是汉武帝错封将军柏的故事，正值明清之际科举害人最甚，三将军柏恰又毁于明末天火，士子们正好借宣扬汉武帝错封将军柏故事及编撰其“续集”疏解心中不平。

　　本来，宋儒把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天理”视作哲学的最高范畴，是儒家哲学思想的进步；其创建的书院教学相长，相互切磋的传道之风，也是相当先进的教育方式；使儒家经典以伦理化达到再续道统的目的，也起到了维护社会稳定，收拾道德人心的作用。只是，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认为“三纲五常”都是理的“流行”，人们应当“去人欲，存天理”，无条件遵守封建道德规范，使得“性命之理，著落在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其中。”最终使理学被异化为最疆固的封建统治工具。

　　“天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真理，但三纲五常绝不是什么真理，把三纲五常视作人类社会历史的“天理”，自然是错误的命题。三纲五常最着力强调的是忠君，这是强化封建统治秩序的根本，而这一根本的主要体现，就是维护皇上金口玉言的尊严。既然维护皇上的金口玉言是最大的秩序，那么，就不管事实上到底哪棵将军柏更粗壮了，既然皇上封了最小的为大将军，最大的为三将军，那就只能维持这样的顺序，才符合道统、符合三纲五常。如此错上推错而又让人无可奈何的统治秩序下，如果汉武帝错封的是人，那么，这人只能隐忍而憋死，或郁闷而屈死。好在错封的是树，树汲取的是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展示的是青枝翠叶，生命原色，不管你金口玉言，二将军柏只管用实力说话，凭着生命的从容、坚韧，内化嵩山的灵气、浩气，终于为自己赢得了华夏第一柏的盛誉。１９８５年１０月，当时的中共总书记胡耀邦来到嵩阳书院，改“二将军柏”为元帅柏，一段千古公案得以拨乱反正。

　　嵩阳书院里的二将军柏，躯干高二十余米，围十五米，仿佛擎天巨柱，但自腰束开裂，裂成数株，主株直冲霄汉，旁逸之株也斜插天穹，使它更像欲戳破云天的龙爪。历经五千年的沧桑，二将军柏已风化得只剩下如同生铁浇铸般的一副傲骨，但这副傲骨不仅有一柱分株因枝叶过于蓊郁，压得支撑它的石柱不堪其重，歪斜变形，而且树顶处也时常萌生出一撮撮嫩翠醒目的新枝新叶，让人不得不惊叹生命的顽强与奇迹。大柏躯干上还有个树洞，长久以来被人耻笑为气炸了的肚皮，其实，将军敞开自己足以容纳五六个人玩牌搓麻的胸怀，正是为了印证嵩阳书院道统祠门上那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嵩阳书院是宋代四大书院之一，有理学开创者程颢、程颐兄弟的大师遗风，有中原碑王大唐碑的浑朴瑰丽，然而，凡此胜迹，似乎都已被二将军柏的龙干虬枝、蔽日浓阴所遮掩，游客更多是冲着它的沧桑和风姿才走进嵩阳书院幽静的院落的。道统再续之地，却听闻天子颠倒大小的故事，多少人为二将军感慨系之，唯清人李觐光诗曰：“茂陵人已矣，此柏自青葱。”诚哉斯言，大丈夫当如此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