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娘胎,磨难就接踵而来了。你必须自己学会呼气吸气,必须忍受冷热围攻,必然遭受病菌袭击,所以人生的第一秒就是张口痛哭。肚子饿了,这样表达那样表达,想大小便了,这样挣扎那样挣扎,你发明的那些表情那些动作,包括手舞足蹈和大喊大叫,大人一概藐视,到头来你必须服从他们那套并不高明的陈规陋习,连吐词腔调和出声高低都必须以他们的程式为标准。
你刚刚摸清他们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要进入一个叫教室的地方了。那里,一坐下去就是四十分钟,举手投足甚至咳嗽撒尿都受严格管制,他们想一下将整个世界都塞给你,规定你的课程,统一你的符号,你一切都按他们的去做了,还是说这里错了那里错了。他们兴出一种背诵一种默写,一种考试一种作业,再兴出一种升级一种升学,让你龟缩臣服,接受戕害,且一天紧似一天,一天沉似一天。
懵懂中到了十七八岁,冷不防来了位可心的异性,浮脑海,闯梦境,让你一刻不宁,六神无主。你笃情而去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可一转身,她已投入他人怀抱。有另一位她对你情真意切,无奈你又没感觉。最终,你不十分满意她她也不十分满意你的两个,在一口锅里盛了一辈子饭。
谋上一份工作该平稳了吧,也未必。这里仍是一个不断散发异味的竞技场。入门,你是排在最后的那一个,必须什么重活都抢在前面干,待晋级攀位了,又总与你的好友撞在一起,抬己不义,挤他不仁,举步维艰。在底层做一只“蚂蚁”是逍遥,但也就难免遭践踏。如今势利人际,同样是母亲过世,当上科长的那边,送钱送物吊丧的排了一串,没当点什么的这边,连送来的花圈都小上一号。关系学、交际学、社会学哪一门都让你那张没头面的脸只有红一阵紫一阵的份儿。
家庭是温暖的港湾吗?不,这里大约只有三十天让你觉得进了蜜罐,接下的三十个月,已像左手握右手,再接下就是三十年的苦心孤诣和摩擦磨合。婚前,只知她有双纤纤手,不晓得那双手纽扣也不会钉,早饭也不会烧;只注意到那张脸勾魂,不晓得那张脸说变就变,“葫芦”一倒挂,比猪八戒也好不了几分。男的呢,别瞧他平素里给丈母娘里里外外跑得勤快,老婆一进怀,连双袜子也难得洗。你三番五次要他爱惜身体,他到晚还是带了一腔酒气满身烟味回家,一坐下,就吐了一地,熏了一屋。男人那边呢,其实也是人情难却,有苦难言,可她不理会,一赌气返回娘家搬救兵去了。这下,儿子的饭要做,作业要辅导。更要命的,还得盘算明儿个怎样过丈母娘那一关,怎样哄老婆把她平安无事接回家。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大的如鬼子进村,唐山地震;小的像吃鱼卡肿喉咙,炒股连连背运,提干终成画饼;还有丈夫变卦、妻子出轨;还有有泪不让轻弹、有恨不让发泄,连放屁也得瞻前顾后……好不容易有一天心头平静了,想给自己放一天假,不上班不看书不赴会不约朋友,静静地躺上一会儿,不想孤寂和失落又莫名袭来,侧也不是,仰也不是,只觉得成了茫茫大海一叶孤舟。
上帝以碳、氢精妙地把你我制造出来,且在地球有生命的三十亿年中就给了一刹那,难道就是来受苦的?我不信。
中国古时,人生的最大心愿是福禄寿禧,或者干脆就是福禄寿喜,喜是人的最终心愿,有时写一个喜还不够,并排了一下两个,成双喜,以表达我们对高兴和快乐的渴望。想起冯巩那句说词,没事偷着乐,见不上乐,偷也要偷来乐。其实,就是有事,也可以偷着乐。遇上尴尬和无奈,耸耸肩,做个鬼脸,既轻松自己也化解他人。即使已经四十岁,有了孩子,也可以和年轻人一样打扮光鲜生活阳光,一样泡吧蹦极。要是只做抬竹轿上山那行当,不妨沿道儿哼段信天游顺顺步点,要是抬上罗素那样的人物,让你山腰坪台小歇,也应一边抓着帽檐扇风一边谈天说地,也可以道出“你能用十一画写出两个中国人的名字吗”的题难难“人物”,待他答不上来,大伙儿呵呵大笑。北宋东坡大学士,蒙冤“乌台诗案”,贬黄州五年,接着贬汝州,竹杖芒鞋徒行两年,再后贬惠州贬儋州(海南),流放七年,苦不用说了,命也过今天不保明天。他初到黄州,官衔降了,薪俸少了,请得旧时营地黄州东坡数十亩,开荒于荆棘乱石之中,自建简舍,舍壁绘雪,名“东坡雪堂”,又自号“东坡居士”,在自烹自饪和待朋接友中,发明“东坡肉”,即兴《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嚼这样猪肉,唱这样诗,还有多少痛苦能待得下去?
东坡的乐,是偷着的,且极富感染力,快乐人还可以这样对天下作着贡献。要说人生意义,说白了,不就是自己快乐并帮助他人快乐吗?
摘自《思维与智慧》
潘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