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有一份法制文摘刊物,刊登了在湖北省破获的一起绑票杀人案,读起来很有意思。
这起绑票杀人案早在八年前就发生了,侦查很久没有结果,已成悬案,搁置在那里。去年,一位名叫吴忠义的刑侦专家随手翻阅旧案卷,偶然发现案卷中保留着一张绑匪写的纸条。他先匆匆瞟了一眼,突然若有所思。很快,他决定重新侦查此案,而侦查的范围,划定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中间。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纸条,竟给了刑侦专家一个重新判断的机会?
那张纸条上只写了19个字,6个标点符号。其文曰:过桥,顺墙根,向右,见一亭,亭边一倒凳,其下有信。
写这张纸条的罪犯,是在向受害者的家属指点藏信的所在,他竭力想把句子缩到最短,减少信息量,但他忘了,文字越简单,越能显示一个人的文化功底。
罪犯为了把藏信的地点说清楚,不用东西南北、几步几米的一般定位法,而是用动词来一路指引,这在修辞上显然是极聪明的选择。四个指引词,“过、顺、向、见”,准确繁琐重复,简直难于删改。特别是那个“见”字,用在此处,连一般精通文字写作的人也不容易办到。多数会写成“有”,但只有用“见”,才能保持住被指引者的视角。更有趣的是,这个句子读起来既有节奏又有音韵,在两个“二三”结构的重复后接一个“五四”结构,每个结构末尾都押韵,十分顺口。罪犯当然不会在这里故意卖弄文采,只能是长期读古文、写古体诗的习惯的自然流露。如果他自己发觉这种流露,一定会掩盖,但他没有发觉,可见实在成了一种表述本能。时至今日,能有这般表述本能的人已经不多。因此,侦查的范围可缩得很小。那地方有一所大学。很快破案,罪犯是一个大学教师。
高智商犯罪,早已屡见不鲜,监狱里关着大量聪明人,这好像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但对这个人,我们仍会沉思片刻。我只能说,文化揭发了他,他也揭发了文化。他揭发了文化什么呢?那就是:“文化”一词涉义太泛,极易藏污纳垢。文化知识不等于文化素质,文化技能更不等于文化人格。离开了关爱人类的人格基础,文化人便是无可无不可的一群,哪怕他们浑身书卷气,满头博士衔。
唉,文化!
摘自《润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