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不是江南水乡，却是杨柳岸、晓风伴着明月的那种。我一直觉得，我的家乡就是一幅尘封在时光里的画，流淌的阳光、清脆的鸟鸣和沧桑的旧事栖息在那片平原上。高低错落的房屋，如同一颗颗低垂在枝头的果实，弥漫着岁月的气息。秀颀挺拔的绿杨树，在村子内外，犹如国画里的风景，闪烁着柔润、宁静的光泽。平坦的土路，就像一条纽带，连结着家乡和外面的世界，连结着房屋、田野、菜园、打麦场，以及村子的每个角落。一场大雨之后，池塘里的水会迅速涨起来，荡漾的涟漪里，会有红色的鲤鱼悠然游动的身影。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池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它会存在多久，我甚至那时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只是喜欢在池塘边的芦苇丛中嬉戏，只是喜欢和小伙伴一起在池塘里游泳、捉鱼。

少年的我在家乡的怀抱里生活，不仅喜欢到田野里玩耍、嬉闹，也喜欢独自呆在宁静的老屋门口，看连环画，或是看着一棵树一朵云默默发愣。一想起家乡的老屋，我就会一下子想起奶奶的那只银簪子和父亲那些陈旧的古书。奶奶说那只银簪子是她出嫁时的嫁妆，我仔细端详过，那上面雕刻着两朵莲花的图案，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并蒂莲，是和爱情有关的美丽的花朵。父亲的书籍大多是古书，翻开书页，上面的字迹像是娟秀的毛笔小楷，当然，有一些书籍就是用毛笔小楷书写而成的，十分工整洁净，又有着无法言说的美。父亲说那是他的中医恩师临终前留给他的。在家乡中医界有一种传统，做师父的总是把自己亲笔写下的经验留给自己最看重的徒弟，因此，父亲就是他师父最看重的徒弟。我记得，我小时候总是带着满腔的好奇，囫囵吞枣一般地翻阅父亲那些陈旧的古书，觉得里面的那些文字让我非常快乐。我记得我们家里还有一把深褐色的圈椅，和藤椅的样式差不多，只是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任何光泽，它的样子常常让我想起古典传说中客厅里的太师椅。那是一把很典型的圈椅，是我们家世代流传下来的一件器物，听说是檀香木做的，我曾经把脸贴在椅子上，果然有细细的清香钻进了鼻孔，那把圈椅还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说出的威严。我熟悉我家的每一件家具和杂物，我知道母亲总是把食物放在我一下子就能找到的桌子上，上面用一块洗得很干净的花布盖着，等我放学回家拿起来就可以吃。我还知道鸡蛋放在堂屋墙根下的那个竹篮子里。我们家的农具放在堂屋西边的那个小屋里。

其实，我家的堂屋也很小，尽管它是爷爷、奶奶和我父母住的地方，也是家里招待客人的最好最宽敞的地方。父母住的那半间里有一张大木床，床的旁边放着箱子、桌子和椅子。父亲的书籍就放在那张简陋的桌子上。堂屋的屋顶上覆盖着陈旧的屋瓦，低矮的屋檐，屋里的墙壁尽管贴着一些旧报纸，但依旧黯淡。由于窗户不大，即使是晴天，屋里的光线也是不太明亮，我那时不喜欢在堂屋里写作业，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下写作业。除了三间堂屋，我家还有两间西屋和一间小厨房。两间西屋用一道土坯墙隔开了，有两个门，姐姐住在南面那一间里，我和哥哥住在北边那一间里。小小的厨房里更是狭窄而黯淡，墙壁被做饭时烧的柴草熏得黑乎乎的，墙壁上有两个方形的洞，用来放碗筷和菜篮子。我记得，少年的我在黄昏时分做完了作业，最喜欢坐在奶奶用玉米叶子编织成的软凳子上，帮奶奶烧火做饭，奶奶会将一大把花生或大枣放在灶膛里的炭火下面，烧熟了让我吃。花生或大枣烧熟的时候，会有一阵阵的香味弥漫在四壁乌黑的小厨房里。红红的火光，让我觉得格外温暖和明亮。遇到下雨的时候，雨里总是夹杂着风，炊烟在厨房里缭绕，就是飘不出去，这时，我和奶奶总是被呛得直咳嗽，有时候还会流出眼泪。饭做好了，母亲在地里冒雨劳作还没有回来，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一边吃着花生或大枣，一边听奶奶讲一些古老而神奇的故事，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打麦场就在村头，高大的白杨树围绕在周围，里面一年四季都堆积着麦秸垛。白杨树成了一道茂密的围墙。再向南走不了多远，就是村子通往外面的一条主要道路，上面铺着厚厚的黄土，压得非常瓷实。小时候我喜欢坐在路边的沙地上，看着汽车从这里经过，驶向不知名的远方，我的心里常常充满了莫名的向往。离这条路不远，就是那个名叫清碧湖的大池塘了，一条小路蜿蜒地延伸到清澈的水里，三棵蓊郁的老槐树，生长在清碧湖旁边，影子静静地映在明亮的水面上，很美。看到这样的风景，我心里总想说些什么。于是，在小学三年级写作文时，我写了清碧湖和那三棵老槐树，老师一直夸奖我写得好，并表扬了我很长时间。暑假的午后，我总是一个人悄悄跑到清碧湖，看小鲤鱼在水边的草丛里自由漫步。水面上吹来的风里带着一股幽凉。这时，老槐树上的几只鸟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让我觉得村子里的一切，包括那些房屋和草垛，以及那些灿烂的阳光，都似乎变得有些遥远了。水边的老槐树也仿佛和我一样寂寞，偶尔有一两片叶子飘下来，落在水面上，像落花，柔静无声。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鲤鱼在清凉的水里酣睡，村头几个乘凉的人躺在树阴下的芦席上，用芭蕉扇轻轻扫除着燥热，摇动着一段沉静的时光。旁边，摆放着一张漆着红漆的小木桌，几个人正在打牌，许多烟头扔在地上。有两个老人斜靠在圈椅上，闭目不语，花白的胡子上落满了绿阴。一个卖冰糕的外地人骑着自行车，一边吆喝一边走进了村子，他把带着冰糕箱的自行车放在一棵枝叶浓密的树下，竟然坐在一块石头上拉起了二胡。婉转低回的二胡曲使得家乡沉浸在更深的寂寞里。寂寞的天空，寂寞的村庄，寂寞的少年时光，寂寞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