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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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精品文摘 上一版3  4下一版
生命是有弹性的
梅兰芳识“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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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就心安
两块木板重如山
动物界的“斗争”
基因武器:现实版的“生化危机”
爱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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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

1969年春天,我离家远行。在我的行装中,有10袋特大号的牙膏,5公斤糖果和一大箱书。糖果后来在亚热带的草舍中迅速融化,引来大群的蚂蚁。我把糖果放进杯子,冲进开水,我知道这涉嫌杀生,可我的健康需要继续喝这糖水。

60年代的中国,有大批的城市青少年在多数不自愿又没有办法选择的情况下,以军事动员的方式被送到偏远的乡村。

17岁出门远行,我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车轮转动时,他跟着列车小跑,直到站台的尽头。他站在站台外面的阳光中,逐渐变小,直到这时,我才流下泪水。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在我抬脚的同时,心里一下子空了。

火车穿过了8个省、市,4000公里,我头一次看到了黄河、长江、高原和古旧的小镇。4天的火车之后又是4天的汽车,山路绕来绕去,到达目的地景洪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飞满了萤火虫,让我们以为是个童话世界,这个错觉一直保持到天亮。我和同来的朋友被分配到农场最边远的生产队。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砍树,把眼前一切能看得到的树都砍倒。

夜里躺在黑暗中,看见屋顶茅草缝隙中的星星,听着远处林子里麂子凄凄的叫声,偷偷掉下泪水,梦中全是故人旧事。想想天还要亮,心里就发慌。我学会了抽烟,能把烟蒂倒卷进嘴里,再把燃烧的烟丝吐到地上。我回家探亲,母亲拉住我的手就哭了。我再离开,朋友们把普希金的诗写在我的杯子上:“不要说玫瑰已经凋谢,要指给我们看,百合花正在开放。” 我收下,致谢,没好意思告诉他,我的日子和玫瑰、百合都不相干。

大概是1970年年底,一位16岁的上海知青砍倒一棵大树,又被树压倒,树太大,倒下来的时候,天似乎缺了一块,就那么空着。树叶把他盖住,找不到了。他被压在大树的枝干下面,被砸碎的身体没有出血,蜡一样的洁白。他父亲来了,是一位上钢五厂的工人。来后要我们带他到出事的地点看看。问我们:“我儿的刀呢?”老头找出刀,手有点哆嗦:“还砍树不砍?”又拿刀指向大伙儿:“你们可要小心点儿啊。”我记得很清楚,大家都哇哇哭了。这下我明白了什么叫劳动人民。

有许多次,我坐在林中砍倒的树上,深深吸一口烟。风从林子深处吹干了我头上的热汗。我和身边的一切没有区别,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在阳光和绿叶之间,我想起受难的父亲、病中的母亲和尚小的妹妹,想起我的同学和朋友,我的所爱和所恨,侮辱了我的和我侮辱了的一切,不禁悲从中来。在自然接纳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心慢慢沉了下去,沉到它该在的地方。

在我能够用手中的刀砍倒一棵棵大树的时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惧。千百次运动后的手臂鼓胀起来,血液在脉管中畅快地奔流,一种不仅是物质的东西在我体内暗暗生长起来,渐渐有力量。我坦然起来,感到一阵轻松,人长大原来只是需要一个瞬间。

摘自《当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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