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说米儿是我的同学，恐怕没几个人相信。从年龄上看，他比我大八岁；从体型上看，像爷爷牵着孙子——我们班个子最大的才勉强够到他的胳肢窝，更别说像瘦猴一样的我了。当然，我们那是个复式班，就是说一至六年级都在一间教室上课。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米儿在四年级；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米儿还在四年级。由此可见米儿同学的学习有多差。每年开学前，老师肯定得去拜访一回米儿的家长，问米儿的学还上不上，因为不管怎么说，一年白扔一块钱的学费也怪让人心疼的。米儿的家长总是说：“有屁办法，就让混吧。”

米儿的家长就是米儿他哥杨大米。因为父母殁得早，便由他从小经管着米儿。说是经管，他又能管住米儿点什么？与其这样，倒还不如把那小土匪推到学校去省心。

米儿在班上可以说是一个最特殊的学生。第一，他的座位永远都固定在教室最后面那个早被他踢得没门没框的门口。第二，米儿什么时候想出去撒尿什么时候想回教室睡觉悉听尊便。米儿最大的爱好是用弹弓击碎相邻几个村电线杆上的灯泡。米儿也喜欢朝猪身上羊头上撒尿；米儿当然能准确无误地把尿撒入牛的眼睛或驴的耳朵。米儿朝什么地方都爱撒尿，就是不爱把尿撒入尿罐。米儿会玩的当然不仅仅是这类缺心眼的小把戏小花样，其实米儿的心有时也很细。有一天米儿逮蛐蛐逛菜地，不知怎么就对一个绊了他的大南瓜来了气。米儿毫不犹豫就用小刀在瓜上开了一个洞，而且美美朝洞里拉了一脬粪，最后才盖上盖。没几天，那瓜果然就长得圆溜溜像个没事人一样了。后来那瓜怎样在案板上血流成河把录才他娘吓成啥样了你请自己想象去……米儿同学这次出色的课外实践活动，我看是无人企及了。

我们那时谁不羡慕米儿。我们成天背书写字算算术，还要让老师的教鞭像腰鼓一样咚咚咚敲着；特别是到后来，我们就更眼热人家了。

我说的当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会儿。那时，我们还傻乎乎坐在泥桌子前背乘法口诀表，米儿却早已跟上民兵连抄家砸庙烧四旧去了。后来我们的课也上不成了。这时的米儿，却早已戴上红袖章，威风凛凛地站在游行队伍中间敲开锣鼓打起红旗了。

但随着局势的平稳，米儿又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了。为了给这匹脱缰的野马套上笼头，杨大米就把米儿送到部队上去了。

米儿在部队干够两年了没有？就早早复员回来了。

米儿转眼就变成个大人了。那已经是分田到户以后的事了吧。生产大队的砖厂自然承包给了个人。但承包人不知换了多少茬，还是个亏损。那砖厂眼看着就要颓败成一堆无人问津的瓦渣滩了。

米儿却说：“我承包。”

村领导巴不得哩，连说：“能行。”

砖厂开工了。一个老油子还想让机器空转磨洋工，米儿立马就给了一耳光。一个偷砖贼轻车熟路又来拉货，米儿提了一块砖就撵了上去。那贼一下子跪在地上求饶说：“爷，爷，孙儿再不敢了……”

米儿的砖厂盈利了。说起米儿折腾过的事那可太多了。比方说组织建筑队去新疆、雇汽车贩木头……别人不敢干的事他干，有人想了四五年还没定下的事，他一脬尿还没尿完就定点了。他干的最出彩的一件事，就是现在正经营得红红火火的这个奶牛场了。他现在的头衔是什么？秋家村奶牛有限公司董事长。你问他坐的啥车？四环奥迪吧。

世事变得太快，我们几个老同学见了面总禁不住要一番叹息：我们班当年学习最好的秋思哲，他爹还住着土坯房。这人啊……

米儿这狗日的倒是经常请我们吃饭显摆。没想到有一天他喝得半醉不醒的会说出那样的话：“唉，只可惜我当年没好好上学……”

我们听了都在心里骂：“你狗日的当年要是多喝几瓶墨水的话，如今还不和我们一样。”面上我们却一个个点头哈腰说：“是啊是啊，你要是……”

一回到家，我们却都又骂起小孩：“还不快去好好看书学习，长大了我看你……”骂到这儿，却又埋下眼去，默默地端起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