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快乐

秋 风

快乐就像天上的星星或溪边的野花小草，哪里看不见哪里没有呢？

穿的衣服破，我们又不去谈恋爱；偶尔穿件新衣，还不自在，无论打雪仗或上树掏老鸹窝，总有顾忌，怕弄脏或扯个口子，回家去挨娘的笤帚把儿。所以娘要我换件新衣服，总是很费事儿。哄着骗着换上，立马像只病鸡，总要蔫巴几天，笑都笑不甜的。说到吃，我觉得我娘给我蒸的红薯挺香的……当然，大多的时候，我吃的高粱面馍馍，高粱面虽和麸皮一样扎人的喉咙，但若稍微蘸点辣椒或蒜汁，也就把山珍海味或过大年吃大餐的味道品出来了。

说到欢乐，我要说的就太多了：收罢秋村上又要演皮影儿，二伯家的桑葚又熟透了……今日我们还谋划着捅屋檐下的马蜂窝，明日却又想去河边摸泥鳅了……这些个事哪一件不足以让人乐得屁颠颠好几天；还别说隔三岔五有到附近村庄或者镇上去看大戏看电影这类好事哩……

大戏我不爱看，都是老戏，也许是年龄小，我总搞不清那些个戴红胡子的大花脸和头上插野鸡翎子的人在戏台上没完没了地争吵什么。打仗的电影多好看啊！每回到最后，那些个指挥员往山顶一站，把手里的盒子枪一挥，再喊声：“冲啊！”看上一百遍都不过瘾。只可惜电影都是晚上演的，我自个不能去，每回都得求我哥带着我，多烦人呀。

“哥，哥，今晚你把我带上吧。”

“不带。你去了光睡觉。”

事实上，不管我求我哥的眼泪吊得有多长，电影一开始，我兴奋的情绪便一点点低落，末了，总是不可救药地沉入瞌睡的汪洋……我不争气的头就像个鼓槌似的一遍遍落下，每撞一回谁的腿或腰还要装得像没睡一样。一直到喊“冲啊”这一声时，我才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但我却总是难以彻底醒过来——一直到电影完了哥牵着我的手往回走的时候。

慢慢地，我就不愿再当我哥的跟屁虫了。人一天天大了，爹这时哪里还管得下我，见了我，只气得摇头叹气地用“小土匪”或“贼吃鸡”一类的话贬损我。镇上演电影哪次台下少得了我？镇上演电影要钱是不错，但若想让我掏钱去买一回票，那我就不是我了！

票并不贵，大人五分，娃娃三分。但我们谁又掏得起这笔巨资呢？

没有钱，电影还得看，不想鬼点子就不行了。反正我们没事，天不黑就到镇上去了。到了露天电影院外面，便像一条条游狗似的转悠着。不定啥时候，收门票的人打个喷嚏或抠个鼻子，我们便像泥鳅一样溜进电影院了。

实话说，我们那时去镇上的目的，似乎并不全是为了看电影，而纯粹是为淘气捣蛋似的；假如哪天晚上我们没有捣鼓出点新花样，心里便总像被毛毛虫啃舔似的不舒坦。那一晚，我们便成功地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我们十几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整整齐齐排成一队，浩浩荡荡地往里面走。收门票的问：“票？”我们便说：“后面的人拿着。”等我们的人进得差不多时，我们便刷地四散开了。我们一个个滑得像泥鳅，机灵得像猴子，他们抓一只麻雀还差不多，想抓我们，没门！把收门票的那两个人气得直骂：“这群猢狲！”却只有站在门口干瞪眼的份。那晚，我们谁还有心事看电影，高兴都高兴不过来。

当然，大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十分绅士地手执门票，大摇大摆地走进电影场的，只不过，我们拿的都是假票。那时的门票，大都是用彩色纸油印的。因此，每回去看电影，我们必先派一个人前去打探：今晚的门票是什么颜色。然后再满街道找寻用同样颜色的纸写的大字报或标语；反正街上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多的是，我们就撕下一点，攥在手心。想用笔画画，就在上面描几笔。收门票的人也想把票看清，但那里的灯泡暗得像个萤火虫，进电影院的人又在后面催着挤着，我们就一个个迈着矫健的步伐跑进电影院疯去了。

这个方法虽简便易行，只是太无趣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倒乐意从电影院的土墙头上翻进去，这样我们差不多自己就像在演一幕精彩纷呈的《平原游击队》了。其实电影院内各处都有人把守着。我们的策略则主要是调虎离山和声东击西；《平原游击队》这部好电影教给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我们先在墙外向里面撒几把土，根据里面的响动，我们基本上就把守墙人的位置摸清了。然后我们就声势浩大地发动进攻——就是说：我们故意让几个人蹲在墙头，这样就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了。蹲在墙头上的人却不往下跳，这样双方就陷入长时间的对峙。在这当儿，我们的人早从僻静的墙旮旯翻进电影院了……而一旦我们有了内应，守墙人也就只有被我们牵着鼻子转的份了……

翻来覆去看的也就那几部电影。到后来，我们竟连那些电影的台词都会背了。所以平时玩耍的时候，我们就自己演起电影。一样乐器也没有，我们就只有用吹口哨来伴奏。我们最爱吹的是什么？当然是松井的队伍进村了那段。

要说我们在电影院玩得最尽兴最有趣的事，当数“挤仗”了。大家到电影院走一遭，谁不想占块好地方。而电影屏幕正前方那块风水宝地，仅只屁股大一块，还让来得早的人先占了。来得晚的人，谁不想往里蹭蹭，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把坐在里面的人挤得受不住了。这样一来，电影场上一晚上总有五六次拥挤起来的时候。人们拼着老命往里挤着，任谁也不肯轻易让出哪怕一个脚趾大点的地方。我们当然喜欢被像一根草似的卷入到那个旋涡里去了。尽管我们在里面被捂得大汗淋漓，透不过气来，但却觉得有趣极了。大人们在那里争夺的是地盘，我们则在里面寻找着欢乐，而且，我们还找到了……

多少年以后，每当遇到什么烦心事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对着窗外或天空吹起口哨。谁会料到我吹的曲调竟会是松井的队伍进村了那段……顺着那条幽深的时光隧道，昔日的快乐便像一条大河似的汩汩汩地淌进了我的心房……只是我搞不明白：我一生中最快乐的那段时光，为什么偏偏是我一生中最贫穷的时候呢？